崇高之反面

11月,枫叶染成了鲜红色,这是日本秋天最引人瞩目的景象,在松柏阴郁的绿色和其他树叶的褐色、锈色和黄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但是枫叶的红色并非以一种傲慢无礼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如果目光像耳朵被音乐的韵律所吸引那样追随着枫叶,那一定是因为枫叶太过轻盈。一片片枫叶仿佛水平地悬挂在纤细的树枝上,没有丝毫厚度,向外延伸的同时,又全然不会阻塞纯净的空气。

最鲜艳、最明亮的黄色属于银杏的树叶。无穷无尽的扇形银杏叶像花瓣一样从高高的枝丫上飘落,好似下了一场轻盈而又连续不断的银杏雨,将小水塘的表面染成了黄色。

导游正用日语向游客们介绍着仙洞御所的历史:它建于17世纪,用来接纳退位的天皇(在那个年代,权力掌握在幕府将军手里,天皇出于自愿或被迫的退位都是很常见的事情)。只有提交书面申请、获得准许的人才可以参观仙洞御所。外国人只要等上几天就能获准参观,但日本人想要获得准许至少要等上半年。所以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有幸参观过这座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建筑。御所会在特定的日期召集希望参观的游客,然后给每个团都配上一个导游,导游会按设定好的线路带领游客游览,并在某些固定的景点停下来用日语或英语(视参观团的人员构成而定)讲解。我对日本的朝代历史了解甚少,所以导游的讲解很难令我有所收获。于是乎,我倒希望能够从等待的时间里,在稍稍偏离既定路线的时刻,以及偶然撞见的人和细节之中得到收获。

一位穿着紫衣的矮个子老太太从我身旁经过,她头发剃得光光的,想必是一位尼姑。她身形干瘪,驼背几乎令她对折。在日本,很多老人都有驼背的问题,他们身子扭曲,就和盆栽里的矮树一样。

在仙洞御所,就连那些参天大树的形状也经过精心的修剪。两位园丁正站在三角形梯子上修剪松树。她们的动作像是在用手指折下树枝,只留下水平生长的枝丫,令伸展的树冠宛如一把巨大的伞。

园丁多是女性。庭园小径上正好走过一组女园丁,身上的工作服想必是传统服饰:蓝色长裤、灰色衬衫,头上包着头巾。装着枯叶的巨大口袋和装着树枝的巨大篮子将她们拿着耙子和截枝刀的身影衬得特别矮小。没有人能分清她们到底是老人还是年轻人,她们都已然驼着背,仿佛是为了与周围的环境和谐一致。

京都的庭园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而这种理解是寺庙和宫殿所不能给予的。自然的构建应当能被头脑所掌握,而头脑也就能从自然中吸取韵律和比例:而正是这样的意图才为庭园带来了如今的构造。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自然生长,而出于这个原因,一切实际上又源于精心的计算:比如不同季节中树叶颜色的相互关系,不同植物的不同生长阶段的相互组合,不规则的和谐相处,时高时低的小径,池塘,以及桥梁。

对日本庭园来说,池塘的设计同植物一样重要。通常情况下,庭园中会有两座池塘,一座是活水,另一座是死水。两种池塘设计能够带来不同的景色,配合不同的心境。仙洞御所的庭园中还有两座瀑布,分别是雄瀑和雌瀑。雄瀑越过岩石倾泻而下,雌瀑则穿过草坪缝隙中的石阶缓缓流淌。

草坪上长的并不是草,而是苔藓。有的苔藓能长成一株几厘米高的植物,日本人管它叫雪松莫斯,因为它们确实很像迷你版的松柏。(京都有一间寺庙,其庭园长满了苔藓:我们能在那儿找到约一百种不同的苔藓,就算根据更为严格的分类,至少也能找出三十种。当我们进入这间寺庙时,就会感觉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好像一座被雨水淋透的北欧公园。事实上,当某一特征太过极端之时,就会脱离日本庭园的精神,在真正的日本庭园里,任何一处景物都不应当显得突兀。)

这座庭园的每一处景色都令人拍案叫绝,但它所用的方法却很简单:所用植物都是寻常品种,其中也绝没有博人眼球之处。除了红白两色的山茶花外,庭园内没有多少花朵;现在正值秋天,庭园的缤纷色彩通过各种树叶来展现。庭园里不仅鲜有花朵,连开花植物也很少。春天来临的时候,为庭园增添色彩的将会是那些结出硕果的树。

山丘、岩石和斜坡让景色变得更加繁复。为了营造透视的错觉,人们将一株株植物按高矮反向排列,所以,看起来很远的树,其实离我们只有两步的距离。向上或向下的透视都营造出不存在的空间感。由此可见,日本人对由小及大的热情也体现在庭园造景上。

一位日本学生陪我参观了京都,他对诗歌很有热情,且本身也是一名诗人。他能无障碍地阅读意大利语,也能说上一点。但我们的交流依旧非常困难,因为我们双方都试图表达过分精确或有着细微差别的想法,结果便是,我们交换的只言片语最后要么太过宽泛,要么过于武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