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家的百科全书(第2/2页)

在塞拉菲尼的文字世界中,看似无甚区别的词根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思,因为哪怕是最微小的词根都是区分符号。植物卷曲着柔软的茎,仿佛是钢笔写下的线条,它们插入了刚刚被它们破土而出的土壤,在地下开花,又或者再次破土而出。

从爱德华·利尔(Edward Lear)的荒诞植物学,到莱奥·廖尼(Leo Lionni)的《平行世界的植物学》(La botanica parallela),再到塞拉菲尼书中怪异的植物形态,幻想植物的分类事业得到了延续。在塞拉菲尼的苗圃中,有云朵之叶为花儿浇水,有蛛网之叶为植物捕捉害虫。树木会拔起树根自行走动;它们来到海边,起航远洋,树根像摩托艇的螺旋桨一样飞速旋转。

塞拉菲尼的动物仿佛都出自噩梦,奇形怪状,令人不安。它们的进化遵循着隐喻(香肠蛇,缠在网球鞋上的鞋带毒蛇)、转喻(只有脑袋和一只翅膀的尿)和以小见大(鸽子是还没孵化的鸽子蛋)的法则。

怪异的动物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怪异的人,大约都是些化为人形的失败案例。伟大的人类学家勒罗伊·古汉(Leroi-Gourhan)告诉我们,人之所以为人始于直立行走。在塞拉菲尼的图像中,我们看到了许多没能和躯干相连的人腿,它们只能与网球、雨伞等物体相连,甚至干脆连在了发光体上,宛如闪烁的星辰。在本书最神秘的一幅图片中,我们站在船上顺流而下,穿过一座拱桥,便看到一大堆这样的发光体。

在塞拉菲尼的这本书中,关于物理、化学以及矿物学的内容让人感到最为轻松,而之所以轻松是因为它们都是些完全抽象的内容。可是一涉及机械和科技,噩梦便立即开始,因为这些机器都试图变成怪物,其诡异程度和那些化作怪物的人类不相上下。[读到这里,我们会联想到布鲁诺·穆纳里(Bruno Munari)以及一众疯狂的机器发明家。]

接下来,如果我们开始涉猎人文领域(包括人种学、历史、美食、游戏、体育、服装、语言学、城市研究),我们须谨记,因为人已经同各种物体相连,所以人和物之间的区分已经不那么泾渭分明了。《塞拉菲尼抄本》为我们展示了一台完美的机器,它能满足人类的各种需求,甚至在他死后变成一具棺材。人种学的可怖与任何其他领域不相上下:除了各种根据服饰、武器和住所的特征分类的野蛮人外,还有垃圾人和鼠人,但最令我们感到震惊的是一种街道人,他身披沥青服饰,上面装点着白色的路标线。

塞拉菲尼的想象中常常有一层痛苦的意味,其最为浓烈之处莫过于他对食物的想象。不过即便在这里,我们依旧能体察到技术发明给他带来的独特欢乐:一个长着牙齿,可以咀嚼食物的盘子,这样人们就可以通过吸管直接进食;一种通过管道和龙头,像供水一样源源不断地输送鱼的装置,这样人们就能在家里享受到充足而新鲜的鱼肉了。

我发现,对于塞拉菲尼来说语言学是一门“快乐的学科”。(尤其是书写文字;口头文字则依旧给他带来痛苦,它们像黑色的糊糊一样从唇间淌出,或者被鱼钩从嘴里钓出来。)书写文字也有生命(你可以用帽针戳一下试试,看看它会不会流血),有着躯体和自行决断的能力,它可以变成彩色的三维物体,可以从书页中站起来,抓住飘过的气球,或者背着降落伞着陆。为了把文字留在书页上,人们甚至得用线穿过字母的环,将它们缝在纸上。如果你用放大镜仔细看,你会发现这些文字的薄片上流淌着浓稠的意义之流,仿佛一条高速公路,仿佛一群乌合之众,仿佛一条挤满了鱼的河流。

最后(也确实是《塞拉菲尼抄本》的最后一幅图片),所有文字的命运是化作齑粉,而执笔的手也化作了骷髅。笔画和文字开始崩塌,开始从纸上脱离,然而从那一小堆齑粉之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彩虹色的蹦蹦跳跳的小东西。所有变形和所有文字的生命又开始了新的轮回。

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