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兰巴托到哈拉哈河(第4/5页)

从松布尔到乔巴山漫长的归途中,在草原中间发现了一只狼。蒙古人看见狼必定杀死,几乎条件反射地杀死。对于身为牧民的他们来说,狼是看见就只能当场杀死的动物。爱护动物这类概念在这个国家根本不存在。驾驶员连一声“去”也没说,就让吉普迅速离开道路朝草丛开去。乔格满托拉中尉以熟练的手势从座位下面拿出AK47自动步枪,推上子弹舱——他把子弹舱装在黑塑料手提包里随身携带——而后打开吉普车门,探出上身瞄准,以单发点射逃跑的狼。在草原正中听起来,“啪、啪”——AK47的枪声又干又小,没有想像的那么厉害,不是在电影声带中听到的那种震耳欲聋的轰鸣,莫如说颇有非现实之感,恍惚是在极其遥远的世界里进行的、与己无关的活动。我在脑袋里像考虑别人的事一样怔怔地想道:噢,我现在置身于草原正中,乔格满托拉在我身旁打狼!逃窜的狼的四周“嘭嘭”掀起着弹的沙尘。但狼动作极快,怎么也打不中,皮都没伤着。狼计算着自己同吉普的距离,利用身体轻巧的优点,飞快地改变方向奔逃着。最初的弹舱空了,乔格满托拉一边咂舌一边“咔”一声推上新弹舱。此人究竟准备了几个弹舱呢?驾驶员那松贾格尔一声不响地咬紧嘴唇,忽左忽右打着方向盘紧追不舍。说到底,狼从一开始就无望得胜。狼的四肢诚然敏捷灵巧,可惜它们不具备相应的耐力。它们或许能胜过马——蒙古人说胜负率基本是五比五——但在无遮无拦无沟无坎无枝无树一无所有的平展展的大草原正中,狼不大可能跑过四轮驱动车。因为汽车决不疲劳。那仅仅是大的钢铁机器,没有肺那个物件。十分钟,狼就彻底筋疲力尽,肺叶即将破裂。狼站立不稳,肩头起伏着,喘着粗气,做好精神准备似的定定地看着我们这边。狼知道怎么挣扎也无法逃脱,这里已别无选择,惟有一死。

乔格满托拉让驾驶员停下吉普,把枪身固定在车窗上,瞄准狼。他不慌不忙。他晓得狼已哪里也去不了。那时间里,狼以澄澈得不可思议的眼睛看着我们。狼盯视枪口,盯视我们,又盯视枪口。那是种种强烈的感情混在一起的眼睛,恐惧、绝望、困惑、无奈……以及我不知晓的什么。

只一发,狼便应声倒下。身体痉挛片刻,而后那也停止下来。小个头母狼。从季节推断,有可能是为孩子出来觅食的。我在内心祈祷这只干瘦干瘦的狼好歹逃开铁车和铅弹的追击,然而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凑近死尸一看,狼已吓得大便失禁,子弹打中肩偏后一点的位置。弹痕不很大,只渗出衣扣大小的圆形血迹。那松贾格尔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不小的锋利的猎刀(看来这些人手头总是备有自动步枪和猎刀),麻利地整个割掉狼的尾巴,然后把割掉的狼尾巴垫在狼的头下。这像是蒙古人的狩猎咒符,意思是“保佑以后再幸遇这样的猎物”。

打死狼后,我们都奇异地沉默下来。很长时间里几乎谁也没有开口。那松贾格尔把奇妙的俄语雷盖[5]磁带插进收放机,开始听音乐。夕阳向草原西边缓缓倾斜,绚丽的火烧云染红了云絮,天空由青变蓝、由蓝变黛之间,我们始终向西行进,就好像紧追下沉的太阳不放。但不用说,这回我们无望获胜。随着四周变暗,路面到处有野兔穿过。白天它们怕被老鹰逮住不敢出洞,都静等着暮色降临。如此说来,四下里再也见不到老鹰了。鹰们想必在这草原某处的巢中静静歇息,歇到明天早上。明天完了,后天来临,后天完了……

我们好歹返回乔巴山已是半夜一点了。总之累得死去活来,口都几乎开不得了。先喝了一通不很凉的啤酒,喝罢直接倒在宾馆床上。不伦不类的城市不伦不类的宾馆不伦不类的房间(自来水整整流了一夜,声音大得惊人;门关不上;除了天花板垂下的电灯泡别无照明;气氛郁闷得要命),但这些怎么都无所谓了。只要能躺下好好睡上一觉就一切OK。何况,想到我此前住过的世界最尽头的不伦不类的宾馆,这个还算不错了。然而我怎么也睡不着。也许白天看到的刺激性场景太多的缘故。我无法忘记生锈的坦克、钢铁碎片所在皆是的战场遗址、被乔格满托拉射杀的母狼那凄寂的眼睛。我蓦然想起,随即从包里取出在沙丘沙土中拾来的臼形炮弹残块和子弹,拍掉沙土放在桌子上。它置于阴沉沉的宾馆一室的桌面之上,我不由得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时间的座标基轴正一点点地在扭曲损毁。这东西在宾馆房间里看来,同我在沙丘中发现时给人的印象有很大不同。我并非崇拜超自然物之人,总的说来在日常生活中是循规蹈矩的现实之人,并以此为人所知。可是,惟独此时却不能不感觉到某种“气息”浓厚之物的存在。我忽然心想,也许本不该把这东西带来,应该照样留在那里也未可知。但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