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拉尔到诺门罕(第3/4页)

新巴尔虎左旗这地方比海拉尔还要原始、粗野,其情形只要想像一下电影《原野奇侠》(Shane)中的开拓者居住区(杰克·帕朗斯用手枪残杀农民的那个泥泞不堪的小镇)即可。一条足够宽的沙土路从镇的正中间笔直穿过,两侧排列着垂头丧气的凄凉的建筑物。车变少了,骑马的人显眼起来。人们的服装更加花花绿绿,动物大模大样地往来徘徊。从中国“本土”来到内蒙古自治区的海拉尔时,我已经对人们相貌的变化深感惊讶,而从海拉尔到这里一看,又觉得像进了另一世界。

第一——这么说或许不合适——街上走的人怎么看都不正统。同此前旅途中见到的农民型长相相比,此地人的长相属于截然不同的世界,让人实实在在觉得这里不折不扣是采集游牧民族的地方,他们是这里的居住者。或许以前没怎么见过外国人,我们每次外出,他们都眼盯盯地注视着我们。眼睛好像几乎不含任何感情。与其说因为好奇而看,不如说仅仅因为我们是异物才看的(采集倒没采集)。恶意可能没有,但具体如何我不得而知。被人险些把脸看出洞来,心里难免不大是滋味,而若看的人是当兵的,气氛就更加紧张了,真怕出点什么意外。年轻士兵大多邋邋遢遢,或解开衣扣,或歪戴帽子,或叼着烟卷,活像从前日活[4]电影里的阿飞。

离开这很难说是充满温情的新巴尔虎左旗,又沿着大同小异的坑洼路花三小时奔向诺门罕村。听说一下雨路就泥泞不堪,陷得车轮动弹不得,所幸尽管是雨季,我们却没遇到雨。坐在长途汽车上就路况说三道四,想来也够奢侈的。查阅历史记录,参加诺门罕战役的大部分日军士兵可是全副武装远远地从海拉尔徒步赶到国境地带的,大约在荒野中行军二百二十公里(相当于从东京到滨松的距离)。说体力超强也好,耐力出众也好,反正得知以后不由对往日的人大为佩服。问题是,“步兵通常期望行军速度为一小时六公里”(科克斯:《诺门罕》),而若不休息地连续行军四五天,即使身体再结实,差不多所有的士兵也无疑在进入战斗之前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何况他们还在渺无所见的草原当中为慢性缺水所困扰,我想实在是够受的,毕竟路程长得坐车都坐腻了。但作为实际问题,当时的日军即使征用了所有的民用车辆,也无法凑够运兵所需的汽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同整治好万无一失的补给路线后才重新转入有组织的攻势的苏军相比,其战略构想本身就是另一种东西(这是我去外蒙一侧察看后再次切实感受到的)。看书,书上只记载“××部队从海拉尔徒步行军至国境地带”,看的人也只是作为知识认识到“是那样啊”那个程度,而实际来现场一看,面对那一行为意味的现实性艰难困苦,我不由瞠目结舌,同时也深切感到当时日本那个国家是何等贫穷。为了使日本这个贫穷国家生存下去而在“维持生命线”这一“大义”之下侵略中国这个更穷的国家,真是无可救药。

就能实际感受到的来说,当地蚊虫的攻势就十分了得。有风吹来的时候倒还好,一旦草原上的风停息了,或者进入风吹不到的地方,大凡所有的蚊虫就以人为目标汹涌袭来了。苍蝇、蚊子、牛虻、飞蚁以及其他不知名称的长翅膀的飞虫拼死拼活围上身来,衣服上黑压压的一层。进入7月,草原经常下雨,由此形成的水洼滋生出大量的蚊虫,蚊子毫不客气地扎进皮肤,难受程度无法形容。再热也要扣紧帽子穿好长袖衣服和长裤,还要戴太阳镜,用毛巾围住嘴巴——若非“全共斗”[5]打扮,休想在此活命。

战斗在诺门罕展开和我们到访是同一季节,士兵们同样遭受蚊虫袭扰。有记载说,日军士兵都有携带型蚊帐,受害还算少的,而苏军因无此准备,大受其害。即使苏军,也没有针对夏季在蒙古草原作战的专项技巧进行彻底研究。不过,在孤立场所身负重伤的日军士兵遭受了无数苍蝇的折磨。“若是普通银蝇,由卵变蛆需三天时间,但诺门罕的蝇卵不到十分钟就变成了蛆,快得只能视为魔术。蛆眼看着爬满尸体,从柔软部位开始侵蚀。不仅对死者,对负伤者也是一样”(伊藤桂一:《静静的诺门罕》)。作为文章,读到这里都不寒而栗,而实际前来被蚊虫忽一下子围住,更能切实感受到那种战栗。

诺门罕是个很小的小镇,前不久还是人民公社,如今成了普通的村(人民公社现在踪影皆无,一如没人穿人民服)。正是诺门罕村民赶着家畜移往夏季牧场的时节,只剩负责人模样的人和他的一家以及小孩子看管村子,即所谓的“留守宅”。村里空空荡荡,满身污泥的黑猪在大水坑里泡着。刚拿照相机对准,孩子们就哗一下四下跑开了。即使从很远的地方用望远镜对准,他们也分明看在眼里。“眼睛相当好使啊!”搞摄影的松村君感叹道。如此说来,进入内蒙之后,确是几乎没看见戴眼镜的人(总不至于眼睛不好的人统统戴隐形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