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连到海拉尔(第3/4页)

可看到饲养员领来的“虎子”,我有些慌张起来。比预想的大得多。我以为顶多猫那么大,而实际在那里的却是不折不扣的小型老虎。胳膊都比我的粗得多,牙齿也长得和大虎没什么两样。若给它咬上一口,大有可能忽地咬出一个洞。喂,我可不抱这样的东西——心里虽这样想,但毕竟是自己提出来的,不好现在才打退堂鼓。遂问饲养员“不咬人吗”,只听他说“放心,不怕的”。不过据我短暂逗留的经验,中国人口中的“放心,不怕的”相当叫人放心不下。实际一抱,果不其然,虎转到我脖子后准备咬我。来中国被虎咬了如何得了!我从背后死死抱住扑腾腾的老虎,由对方照了相。在土耳其深山里被库尔德游击队包围的时候和在墨西哥看见大概是被击毙的人的时候也够害怕的,但还是抱这老虎的时候更害怕。看当时的照片就知道我的脸绷得多么紧。中国的动物园和中国其他很多东西一样,都是超过我们想像的异乎寻常之地,半点儿也马虎不得。

对方说此虎生下才两个月(可是真的?就两个月来说也未免太大了么,我觉得),好像还没有名字。我问“没有名字”,给对方以空漠的神情看了片刻,仿佛在说“你这个傻瓜蛋,哪能给虎一一取什么名字”。我是不大清楚,莫非中国不给动物园的老虎取名字?记得熊猫倒是有名字的。

动物园里的建筑物总体上显得陈旧,同废墟无异。遂问饲养员设施可是照用战前的,对方说不不,重新开园时把以前的全部拆毁重建了。可是无论怎么看都难以认为是七八年前建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物的墙壁像久经岁月洗礼一般凄惨惨黑乎乎的,到处布满令人想起李尔王皱纹的深度裂纹,有的地方甚至已开始崩毁。听得我有些愕然。对方为了证明过去的建筑物已被毁掉,把我领去曾经的虎栏那里。不错,是有往日的混凝土台基剩在那里。这么说自是不太合适,在我看来,较之七年前建的新混凝土墙,倒是五十年前的混凝土台基显得结实得多新得多。

我转了不少中国城市,深深觉得中国建筑师有一种能使得刚刚建成的大楼看上去浑如废墟的特异才能。例如每次进入面向外国人的高层宾馆——当然不是说全部——我们都会在那里目睹为数众多的废墟。电梯里贴的装饰板张着嘴摇摇欲坠,房间天花板边角部位开有含义不明的空洞,浴室的阀柄有一半两相分离,台灯的脖颈断裂下垂,洗面台活塞不知去向,墙壁有仿佛心理测试图的漏雨污痕。遂问:“这是旧宾馆吗?”答曰:“不不不,去年刚刚建成。”至于这样的才能是在何地如何产生并普及到全国的固然无从确定,反正长春动物园也无疑出自某位同样的建筑师之手。

不过这座动物园非常有趣,还从工作人员口里听到了“日伪时期”的情形。由于面积太大树木太多而来的人又太少,所以理所当然有许多情侣。这类人无论在世界哪个地方都显得乐不可支,长春自然也不例外,大概全都忙于寻欢作乐,特意付钱抱那胡乱扑腾的老虎照相的好事之徒好像仅我一个。

在哈尔滨,始料未及地跑起了医院——坐“硬座”的时候,因对面坐的年轻男子开了车窗再不关上,致使异物进入眼睛(不过此君人倒非常友好,我下车时忘了带座席上的随身听电池,他特意跑来递给我)。那时我还是中国旅行的初学者,不知道不可对着车行方向而坐这个铁的守则。中国人满不在乎地从窗口扔所有东西,若开窗坐在窗边,有时会遭遇意料不到的灾难。啤酒瓶啦橘子皮啦痰啦鼻涕啦,各种各样物件从窗外嗖嗖飞过,弄不好很可能受伤,下场更凄惨亦未可知。仅仅异物入眼或许还算幸运的。话虽这么说,毕竟痛得我睁不开眼睛,遂去哈尔滨站附近的铁道中央医院那里就诊。

建筑物说极有派头也好,反正十分古老。就诊手续简单至极,在挂号处写罢名字即被直接领去眼科疗室,在那里,一个武斗派肌肉发达型体质的中年女医生一边莫名其妙地哇哇大叫着(尽管我认为并非声音大就可让我听懂中国话)一边给我洗眼,取出异物。不过只要把这个忍受住也就过关了:等待时间为零,连拿药才付费三元(四十日元左右)。反正什么都压倒性便宜。我费解地问中国人:“这么便宜为什么医院还空空荡荡啊?”对方照例做出“瞧你小子问的什么呀”那种大为诧异的神情:“这还人少?是问人少吧?就这样的嘛!中国人都不怎么上医院的。”真是这样吗?若是日本,医院那地方基本总是人满为患,看一点儿小病都要在候诊室整整耗上一天。如此接二连三体验种种事情的时间里,中国这个国家对于我渐渐变得难以捉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