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亚尔塔到瓦哈卡(第4/9页)

这么着,我放弃了所有希望,将墨西哥民谣作为“那里存在的东西”接受了下来,如同接受灰蒙蒙的空气、死皮赖脸的蚊虫、石块一般又大又硬的硬币(足以毁掉所有钱夹和衣袋)、印第安小贩以及食物中毒那样。

惟独车内音响因某种奇妙的理由长生不死,我这样写道。但这类似一种修辞,其实墨西哥的车内音响所以不死,自有其相应的明确的理由。那就是:因为墨西哥司机和乘务员无比热爱墨西哥民谣。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要让音响好好存活。想必他们为此使用了想得到的所有手段,付出了所有的牺牲。有的人上车时不胜怜爱地抱着手提包,最初我以为装的是某种业务需要的贵重物品,后来才知道是盒式磁带便携箱。一盒磁带转完,便小心翼翼地取出下一盒插入。箱里我想装有二三十盒磁带。估计他们一天也好两天也罢,反正就是要一刻不停地听这音乐。我也喜欢听音乐,但没那么大的干劲。沉默偶尔也是需要的。然而对这些人来说,所谓沉默就是必须由墨西哥民谣热烈地填满的未完成的空白。这么着,一如墨西哥所有的白墙都被信息、广告涂抹得满满的,墨西哥的沉默也被欢快的墨西哥民谣填塞得风雨不透。

大巴有形形色色的人上来。有带玛切提(砍山刀)的印第安农民,有去镇里购物回来的老婆婆,有看样子赶去某处工地的务工者,有肩扛货物的商人,有因某种理由正从A地赶往B地的父子。只是,在我乘坐的大巴线路上可以说全然没有见到背囊外国游客。没看见的不光是外国游客,更少的是属于中产阶级的墨西哥人。我坐的大巴上,只看见一次——仅仅一次——衣装得体的墨西哥人。混在印第安人、农民、乡下老伯和老婆婆中间,那位绅士(或者不如说给人的感觉也就是普通的都市生活者)看上去确实特殊。因为之前我在大巴上遇到的总的说来是接近底层的墨西哥人,所以这次才在视觉上深切感到墨西哥真是个分明的身份社会。那人头戴巴拿马帽式样的帽子,身穿泛白的上衣,看一本硬皮书。我用一塌糊涂的西班牙语同乘务员说话时,他插进来用英语中规中矩地翻译(在墨西哥,会讲英语是身份象征,他在翻译方面都很热情)。三十分钟午休时间里,仅有他在餐馆吃像样的鱼,众人(包括我)只是喝着冷水、“咯嘣咯嘣”嚼着面包或炸薯片充饥。

大巴也有叫人害怕的人上来:军人和警察。从一个叫库尤特兰的海滨小镇(位于曼萨尼约稍下一点)前往同是海滨小镇的普拉亚·亚思尔(位于拉萨罗·卡德纳斯稍微偏西的位置)的半路上,“扑通扑通”上来四个警察。我们在岭上的“山顶茶馆”休息二十分钟,或喝冷饮或去厕所,正要出发时他们风风火火赶来了。警察全都长得牛高马大,晒得黑黑红红的,头发剪得很短,戴着深色太阳镜,身穿防弹背心,而且腰挎大号自动手枪,端着AK47自动步枪,种类截然有别于那一带的普通警察。他们看上去分外剽悍,分外训练有素,衣袖带有“联邦警察”(估计)字样。

四个警察中的两个在助手席和司机席后面占了位置。原来坐在助手席的乘务员被赶去后座。另外两人在车厢正中间的席位分坐左右。一个警察把自动步枪的枪口由下而上朝我一舀,说道:“那边去!”他毫无笑容,没有“对不起”,没有“请你……”仅仅用自动步枪的枪口略略朝上一指。我当然乖乖把座位让给他,提起行李退到后座。他要我的座位是因为那个座位容易使枪口隔窗瞄准目标。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或即将发生什么,我完全蒙在鼓里。

乘务员到我身旁告诉我:“有可能交火,真那样就一下趴在地板上!”我的西班牙语诚然一塌糊涂,说到这种事却听得明明白白。我问:“是强盗(班迪多斯)?”对方低声说:“是,从这里往前一百公里左右时有出没。”总之,警察全副武装钻进大巴是静等强盗来袭。作为证据,坐在助手席的警察已脱去制服,只穿白T恤,一眼看不出是警察,以使强盗察觉不到埋伏。相隔一排坐在我前面的年轻警察在大巴穿过某个地点后(看情形那里有明确的界线表示“由此往前危险”)“咔嚓”一声推上自动步枪的弹舱,缓缓卸下安全栓,枪口对着窗外以便随时准确开枪。看表情就知这不是摆花架子的任务,脸色多少有些发青,尽管不热,汗珠却一滴接一滴顺脸流淌。

糟糕,形势相当严峻,我想,难怪地道的市民不坐大巴旅什么行。可是,我来墨西哥前看了好多旅行指南,哪里都没写到太平洋沿岸有武装强盗频繁出没。不错,是写了“偷盗频繁发生,贵重行李时刻不要离身”之类,但没发现关于武装强盗的记述,卷入枪战的可能性更是只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