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中国之行

——《边境·近境》与《奇鸟行状录》之间林少华

村上春树是一位喜欢旅行的作家。用他本人的话说,虽然在日本拥有自己的住所,但不知何故,偏偏无法安居乐业,而宁愿“满世界跑来跑去”。从1986年(37岁)开始,在欧洲住了三年,在美国住了不止四年。这期间创作了《挪威的森林》、《舞!舞!舞!》、《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和《奇鸟行状录》等长篇小说,写了《远方的鼓声》、《雨天炎天》、《终究悲哀的外国语》等游记和随笔。

不过准确说来,村上也并非“满世界跑来跑去”,或者说“满世界”似乎并不包括亚洲。事实上,村上作为亚洲人,亚洲国家他只到过中国和外蒙,而且只有短短两个星期。时间是1994年6月,路线是大连—长春—哈尔滨—海拉尔—内蒙新巴尔虎左旗的诺门罕(一译诺门坎)村,之后绕回北京,路线变为北京—乌兰巴托—乔巴山—哈拉哈河西岸的诺门罕战役遗址。关于此次中国之行、中蒙边界之行的记述,后来收录在1998年结集的《边境·近境》之中。

说起来,《挪威的森林》最初的中译本是1990年4月出版的,到村上来华的1994年6月已逾四年。但那时《挪威的森林》尚未达到畅销程度,村上在中国自然不怎么出名,因此十几年前他的那次中国之行并未引起国人的注意,基本上是作为普普通通的外国旅行者出现的,没有受到任何特殊的接待和欢迎。所以,不妨首先看一下彼时中国在彼时村上眼中是什么样子。

关于火车,村上以其不无辛辣的幽默笔触这样写道:“从大连开始被塞进挤得连厕所都去不成的、堪称中国式混乱极致的满员‘硬座’车(原本计划乘飞机去长春,但航班被无甚理由地取消了,突然改乘火车),摇晃了一夜十二小时,累得一塌糊涂。到达长春站时,觉得脑浆组织也好像随同周围汹涌澎湃的情景而大面积重组一遍。”“中国人满不在乎地从窗口往外扔所有东西,若开窗坐在窗边,有时会遭遇意料不到的灾难。啤酒瓶啦橘子皮啦痰啦鼻涕啦,各种各样物件从窗外嗖嗖飞过,弄不好很可能受伤,下场更凄惨亦未可知。”关于宾馆:“我转了不少中国城市,深深觉得中国建筑师有一种能使得刚刚建成的大楼看上去浑如废墟的特异才能。例如每次进入面向外国人的高层宾馆——当然不是说全部——我们都会在那里目睹为数众多的废墟。电梯里贴的装饰板张着嘴摇摇欲坠,房间天花板边角部位开有含义不明的空洞,浴室的阀柄有一半两相分离,台灯的脖颈断裂下垂,洗面台活塞不知去向,墙壁有仿佛心理测试图的漏雨污痕。”关于医疗服务:“在哈尔滨,始料未及地跑起了医院——坐‘硬座’的时候,因对面坐的年轻男子开了车窗再不关上,致使异物进入眼睛(不过此君人倒非常友好,我下车时忘了带座席上的随身听电池,他特意跑来递给我)。”为此村上在哈尔滨去了两次医院,两次都不用等待,连洗眼带拿药才付费三元(四十日元)。于是村上感慨:“根据我的经验,就眼科治疗而言,中国的医疗状况甚是可歌可泣。便宜,快捷,技术好(至少不差劲儿)。”

不过,村上的中国之行显然不是为了写上面这样的中国印象记。他几乎没去任何景点,在大连没去老虎滩,在长春没看伪皇宫,在哈尔滨没游太阳岛,而仅仅是路过。较之游客或旅行者,他更是采访者。他的目的地是中蒙边境一个普通地图上连名字都没有标出的小地方:诺门罕。说实话,当年为翻译这个地名,我查遍了手头所有中外地图都没查出。那么,村上要去那么偏僻的地方做什么呢?

这涉及一场战役:诺门罕战役。

这场战役,日本人习称“诺门罕事件”,外蒙称为“哈拉哈河战役”。事件是1939年春夏之交由日军在靠近诺门罕的“满”蒙边境挑起的。关东军投入近六万兵力,结果在以苏军机械化部队为主力的苏蒙联军排山倒海的反击下一败涂地,死伤和失踪近两万之众,第23师团全军覆灭。此后关东军不得不收敛进攻苏联的野心。早在上小学的时候,村上就在一本历史书中看过诺门罕战役的照片。不知为什么,自那以来,那一战役的场景始终萦绕在他的脑际,后来受聘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任驻校作家期间,他在学校图书馆里意外见到了不少关于诺门罕战役的英日文图书。翻阅之间,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为那场战役所强烈吸引的原因:“那大概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那场战役的始末‘实在太日本式、太日本人式’了。”何为日本式、日本人式呢?在村上看来,就是几乎没有人对无数士兵在“日本这个封闭组织中被作为无名消耗品”谋杀掉负责任,甚至吸取教训都无从谈起。即使战后的今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我们至今仍在许多社会层面上作为无名消耗品被和平地悄然抹杀这一疑问中彻底挣脱出来。我们相信自己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在日本这个和平的‘民主国家’中得到了保证。但果真如此吗?剥去一层表皮,其中一脉相承地呼吸和跳动着的难道不仍是和过去相同的那个封闭的国家组织或其理念吗?我在阅读许多关于诺门罕战役的书的过程中,持续感觉到的或许就是这种恐惧——五十五年前那场小战争距我们不是并没有多远吗?我们怀抱着的某种令人窒息的封闭性总有一天会以不可遏止的强大势头将其过剩的压力朝某处喷发出去,不是吗?”与此同时,村上意识到那场“奇妙而残酷”的战役正是自己寻求的题材,决心将那场战役作为长篇小说《奇鸟行状录》的一个纵向主轴。“我一边看书,一边把自己带往1939年的蒙古草原。我听到了炮声,肌肤感受到了掠过沙漠的风。”他在《奇鸟行状录》第一部中以64页篇幅(原文)写了同诺门罕战役相关的情节。写完第二部后,《马可·波罗》杂志问他能否实际跑一趟,“那是我早就想去的地方,一口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