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悼亡:昆仑觞(第3/11页)

据说,如今泰姬陵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年沙贾汗王子与泰吉·玛哈尔出相遇的地方。当年,十九岁的泰吉·玛哈尔有着怎样的风情,微风拂过她如玉似水的纱丽,而她的长发森林,明眸流水,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家。而十九年转战南北的岁月中,她那一双温柔的眼眸,始终照在他的脸上,危难时,为他担忧,出险时,则为他庆幸,为他笑。

不要以为爱情、婚姻是件简单的事,只要男才女貌、门当户对就可以天长地久。所谓心心相印,恩爱白首,需要的是你与他经历的枝枝蔓蔓,你们留在时光里的那些披荆斩棘、披星戴月。

三十六年后,七十五岁的沙贾汗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心中仍然满是温热的爱意。他犹支起病体,只为最后看一眼月光下的泰姬陵,见她安好,他方可静然离去。

“你看,纵使万灯谢尽,时光再也流不来你,我只好亲自去陪你,在身侧轻轻蜷卧,从此后,再不管人间几世几劫,你我径自安然入睡。”

世人都以为泰姬陵只是一曲国王和皇后的恋歌,殊不知,这里面还回荡另一个丧妻伤心人内心的悲歌。

沙贾汗初建陵墓时,很多建筑师前来献图。而其中一位建筑师的设计最为细腻完美,虽然他也是沿着回教建筑的圆顶和塔柱的基型而设计,却大胆地采用白色大理石代替旧式建筑的红砂岩,整个看起来匀称而秀丽,正于沙贾汗心有戚戚焉,沙贾汗就决定采用他的设计。

其实,这位建筑师与沙贾汗同是丧妻的伤心人,而这个陵墓他本是为自己心中的王后——他的亡妻所设计。现如今,这陵墓虽以泰吉·玛哈尔为名,我想,他的妻子于冥冥中心上也是了然的:这是他的丈夫为她而做的。

一位独善大匠之才,一位独揽大权在手,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却又都无惧无畏地爱着。正是同样秉着一份执拗的爱,他们才能如此完美地合作完成了这座观之令人心潮涌动的世间奇工。

听了这些故事,不禁要慨叹:这世间,为了爱情到底可以做到哪一步呢?他们听到这问题,也许只是浅浅一笑,“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解释,不辩白。

而作为自己故事的当局者,他人故事的旁观者,邵燕祥倒是替这些痴情鳏夫们说了个分明:

所有的美丽都是夭折的

我以为宿债已经偿还

过去的并不轻易过去

大海干枯时

伤口有盐

我想忘记你的眉眼

你的痣却在微哂中闪现

我猜出你没说出的话

你罚我和自己的惆怅纠缠

人们说,爱情的最高境界不是我为你去死,而是我替你送葬。电影《入殓师》是一部很轻的电影,却能让人看到很重的人生。佐佐木先生对大悟说,他的妻子六年前去世了,他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走了她。然后开始了替死者入殓的工作。他的妻子是带着他的爱走的,这世间的每个死者都是带着他人的爱离开这个世界,就值得有人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敬重、温柔地送他们通向未知的旅程。

也许生命的终点处并不是一片幽深的黑暗,爱我们的人会在那里为我们点一盏灯,照亮那未知的旅程。

原来岁月不成歌——元稹《遣悲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杰克·伦敦在《大路》里面说:“我躺下来,用一张报纸作枕头,高高在我上方的,是眨眼的星星,而当火车弯曲而行,这些星群便像在上上下下地画着弧形,望着他们,我睡着了。这天过去了——我生命中所有天里的一天。明天又会是另外一天,而我依然年轻。”

年少不知愁的时候,心中壮志激昂地着迷于这样的句子。那时候还想不到岁月和命运竟是一对走私贩,联手将人送到不知的别处,从此远离曾经的疏阔激烈。

《旧约·诗篇》中说:“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只是这叹息太短,未能让人纾尽尘世所有的悲欢。

韦丛二十岁时,以太子少保千金的身份下嫁于元稹。彼时元稹初落榜,尚无功名,又无背景。然韦丛与她父亲一样深惜元稹的才情,对元稹家中的贫瘠淡然处之。

婚后,元稹忙于应试,家中大小事务皆由韦丛一人周全,生火做饭、洗衣买酒,自是温柔体贴,从无怨怼。就这样,两人素朴相依,清然携手,共度了那许多的清贫岁月。

走得最快的总是最好的时光。也许是因为清贫和操劳,二十七岁时,韦丛就离开了人世。她与元稹同苦七年,如今他飞黄腾达,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只看一眼云散月出,而没有福分照见月亮的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