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绸缪:巴乡清(第6/7页)

在这三人中,我心最倾许朱彝尊,非论词作之高下,不过是同为爱书之人的一点惺惺相惜之情。他好书成癖,尤嗜藏书。当时文坛流传着两则“雅赚”和“美贬”的逸事皆是关于他爱书之趣事。

朱彝尊退出名利场后,于家中专事著述。其家无恒产,唯有四处搜集而来的藏书三十椟,共八万卷。这时,他已经年老,自知不能遍读藏书,便自作书椟铭曰:“夺侬七品官,写我万卷书。或默或语,孰智孰愚?”他还亲手篆一枚印,一面刻他头戴斗笠的小像,一面刻十二字,曰“购此书,颇不易,愿子孙,勿轻弃。”并在每本书的首页上都印上此章。足见他爱书惜书之情。

他推崇姜夔,开创浙西词派;与王士祯同为诗坛领袖,合成“南朱北王”,他修撰《明史》,著述颇丰,然而世人还是对他有着很大的非议,只因他爱上了妻子的妹妹。

一个爱不得的人,往往是一个人所能消费的最大奢侈,正如简陋小屋里挂着一盏水晶吊灯,有种不合宜、不相衬的华美。

朱彝尊十七岁时娶冯家大女冯福贞为妻,并入赘冯家。他在冯家的日子是惬意的,读书写字、作诗填词;妻子的温柔如深潭徐徐地流过他,又无时不刻地浸淹着他;岳家对他又多倚重,常赞他为“吾家千里驹”。

这样的婚姻、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幸福的,然而人的心总是不肯乖乖的,正如飞蛾不肯栖息于冰冷而安全的树干,定要扑向活一样。在朱彝尊心中,他与冯福贞的婚姻夹杂了各种复杂的因素,他知她的好,却无法全然地爱她,她的似水柔情撩不起他内心半点涟漪。

爱情,无缘由,无征兆;爱情,不问距离,不问年龄,不问出身;爱情,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我们可以选择一段婚姻的开始和结束,却不能选择爱情何时到来或离开。所以,在爱情里,谁也无法责怪谁的叛离,因为他们只是相爱了。

他二十岁,她十三岁,她是他妻子的妹妹,但他们真实地相爱了。然而,这样的事情总是不会被允许的。这个世间给了人可以无所顾忌去爱的权利。同时,也给了人更多不能爱下去的道德边框。

不久,朱彝尊与冯寿常的事情被冯家的大家长冯福鼎知道了。他为息事宁人,就让朱彝尊夫妇搬出了冯氏大宅。

朱彝尊心中也是明了的,他应该就此将冯寿常忘却,将那段本不该有的感情忘却。可是,他的心并不允许,越是抗拒,越是往心里钻,刺得他的心阵阵疼痛。

他们毕竟是一家人,不可能永世不相见,任由时间将这份感情埋葬。逢年过节,朱彝尊夫妇就会回到冯家,自然会与冯寿常相见,然而,“相见争如不见”,他们两相对,却连话也不能多说一句。

相思令人老,朱彝尊默默地看着已然憔悴不少的冯寿常,胸中翻滚着苦涩的滋味,让他心疼不已、疲惫不堪。但又能如何?只有一日一日地熬过有生,无知无觉便又一世。

他们彼此心里都知道,这段感情注定是种因,随之而来的就是万劫不复。世俗不能容,若曝于光天化日之下,必然会伤害到自己最亲近的人。彼时,冯寿常已经嫁人,朱彝尊也新添一双儿女。现实的无奈和绝望,消磨尽了冯寿常的心力,在她韶华极盛之年故去。

人死了,曾经的一切都会就此谢幕、遁形,除在他人的记忆中可以寻找。朱彝尊曾写下《风怀》诗二百韵来记取他与冯寿常这段刻骨之情。朱彝尊留世的著作中有两本名为《静志居诗话》、《静志居琴趣》,其中的“静志”二字便是冯寿常的表字。

朱彝尊用尽自己所有的热情去描摹一剪梦影;倾注自己所有的爱恋,去书成一部词集。只是,那消散于尘世的如画女子再也不得见,任他耗尽心力,也只换得月弦初直,霜花乍紧时的一丝怅惘。

朱彝尊作为一代经学大师,本已具有配祀文庙的资格,但前提是,朱彝尊必须自行删去诗集中《风怀》二百韵,以入文庙,他却只淡淡地道:“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

正是因此,朱彝尊没有被录入儒林史。一代大儒,一生治学著述不断,死后竟落魄至此,外人念及每每遗憾,而他却是没有一丝怨言的。他知晓这是个怎样的社会,所以他更想成全自己,用他的所有,包括死后的清名,来怀念一个他爱了一生的人。

不知晓这个故事之前,总觉朱彝尊的词,较之容若而过淡,还曾妄言在晦涩的经学、理学里浸得日久,人性就磨损了也是正常。现在看来却是我浅陋,不懂得“情到浓时情转薄”之理。他至死都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在朱彝尊的爱情词中,我最喜欢这阕被推为“国朝之冠”的《桂殿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