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清晨(第2/3页)

路东的团柳不觉中变成了白杨,高大挺拔的树干上面,天空拥挤。黑压压的一片密林静默敦实地竖在身边,深不可测。好奇心被激起,我停下来,左右查看了半晌,确认似乎没有危险后,犹豫再三,找到一处便于下脚的空隙钻了进去,想着就算迷路也要走走看。

这是上了年头的防风林,整齐粗壮的杨树如同一排排屏风,简洁有力地静默着,拙朴的枝叶在头顶闭合。林子阻住了风,让人感觉温暖,可以闻到湿润的水汽。月光朗朗,从我右后方舒朗笔直的树干间斜泼下来,被树枝打碎,淡淡地洒在地面,铺成一条琴键般黑白相间的路,如同阶梯,往树林深处隐去。我纠结一番,踩进光的长廊,深入了未知的境地。走了一段方知上当,地面看似平坦却布满土坑,起伏难行。脚下落叶翻浪一般,哗哗作响。深深浅浅走出几百米,树林边缘的月光渐渐消失,四周陷入黑暗。一瞬间我几乎有了失明的错觉。幸好还有天上零碎的星星帮助判断方向。回头看,来时路上的橘色灯光几不能辨。走回头路不是我的习惯,继续向前吧。许是蒿一类的杂草钻出头,挂满夜露,沾湿了裤腿,拂拭着凉鞋里的脚,湿漉漉地凉。地面时软时硬,每一步都很小心,生怕踩到了蛇或其他龌龊毒物,又怕横生的枝条戳了眼睛。盲目地乱转,左拐右拐,终于走上了比较结实的地面。大概因为林中缺少阳光,养分有限,树小了,树叶也很稀疏。空间一开阔,月光重又自树墙的缝隙中洒下来,前方露出一条盛放月色的土径,脚步更加轻快了。

小心踩着月光,慢慢忘却了赶路人的身份,从一心想要回家变成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过了多久,隐隐有蛙鸣,地也软陷下来。我怕踏入水坑,掏出手机照亮。却不知道怎么走入一片深浅难测的灌木丛,枝条扯住裤子,扎疼了脚。赶紧退了出来换个方向。不久后,树的间隙又变得狭窄,枝叶合拢,挡住光亮,天空也很隐约,世界又黑了。一片混沌里,时不时踢到树干或土堆,须伸手摸索。我开始有点沮丧,突然想起第二天五点还要起床,不能再乱逛。于是振作精神,重新认准方位,一步一探,往南边铁轨方向走去。

大约十五分钟后,终于看到了树林的边缘,铁轨上的信号灯把湿润的空气染成淡淡的紫蓝色。我激动得心跳加速,此时,才对身后这模糊的大片幽暗感到一丝后怕。

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躺下后,回想这个夜晚,那片巨大的林子里,除了黑,还有什么呢?我实在想知道它的模样,于是提前半个小时起床——天亮后,我要去林子那头赶车,要把昨夜的路清清楚楚地走一遍。

四点半,挣扎着爬起。洗漱时,拨开窗帘往外看,院墙上方晨曦微现。解惑的急切让我的动作粗糙起来。换了一双厚鞋,匆匆忙忙背上包,掩实院门,往铁轨方向奔去。夜里对距离的感知并不确切,我只知道要比往日走得远。

穿过村里曲折的柳径,淡淡湿气扑面而来。菜园边的木栅栏上爬满墨绿的牵牛花藤,一朵朵粉色的小喇叭并头摇曳。沿路雏菊不断,黄的白的,一蓬一簇挤在裸露的泥土里,自娱地灿烂着。枝枝蔓蔓的瓜藤豆藤缠绕在玉米上,花锥嫩黄,开满梢头。偶见无奇处伫立着几枝轻薄的波斯菊,粉白相间,有些绰约的风韵。往日里,我从未在四周盘游,不知花草世界近在咫尺,如今花期将过,不由得懊恼起来。

钻进铁轨下的涵洞,漆黑中露出一个四方的出口,向内扩散召唤的光芒,如同时光之门,步步挨近时觉出一种莫名的神圣感。穿过涵洞,一片森森老林耸立在眼前,看不到边的白杨笔直刚劲,凛然如庞大的城堡。站在它的坚壁下,顺着树干仰视被遮住了大半的天空,敬畏心油然而起。幽冷的天光肃穆、沉静,使这去冬曾来过的地方显得异样而陌生。薄薄湿气沉在地面,越远越浓。一条小道匍匐在林间,雾蒙蒙看不到头。我抖抖肩上的包走了进去。

来到林子中央,好奇心被一点点剥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笼罩下来。任何东西,只要放大或增多到一定规模,就会产生摄人心魄的力量。邃林深深,没有尽头,横横直直,像排列着无数孪生兄弟,毫无变化,唯有不可辩驳的秩序。环目四顾,只见密集的褐白色树群,突如其来一种渺小的无力感,甚至于永远无法走出的惊悸,唯恐从此除了这些树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这比在黑暗中摸索更让人恐惧。我像个试图摆脱梦魇的熟睡者,被挣扎所驱赶,只想尽快逃离这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力量。

我双手拉紧背包,快步朝西边疾走,几乎要跑起来。突然一声脆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空气中颤动,震荡着耳膜,像一潭死水里激起的波澜。我仿佛被人从噩梦中叫醒,魂魄归位。接着又是一声。对啊,这声音我听过多次,一度猜测附近有个靶场。可谁会这么早起来打靶呢?我疑惑地循着声音找去。绕了几个弯,远远看见一点人影,淡淡的,在高大的树墙下显得异常微渺。放慢速度走近,渐渐看清是个壮实老汉。他上身前后摆动,手握一条粗笨的铁鞭,胳膊用力在头顶转着圈挥舞,鞭子拖过地面,土屑和枯叶四处飞溅。一甩一扽,一声暴响就从鞭梢迸出,在林子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