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场天(第2/3页)

钉马桩旁边的短街上,两排高大浓密的青冈树夹道而起,墨绿的树冠一团一团越过了房顶,在蓝天下拂拭着屋瓦。树下幽暗清凉,隐隐有洞天之感。浓荫里摆满了层层堆叠的棕垫、马鞍。拉货来的马拴在树下,卸下了车辕马鞍,一身轻松,整个脑袋埋在装食料的麻袋里,甩甩头,甩甩尾,悠闲地咀嚼着。

在酒香、马粪味和金铁味混杂的空气里,倘若嗅到松木和杉木的清香,附近就是木匠行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潮湿、狭窄、小门小户屋檐相接。木匠们敞着门,在昏昏的光影里弹着墨斗,推出刨花。木香和油漆、牛胶的气味在巷子里氤氲不散。门外零零散散有山里来的藤竹篾匠,扎好摊位,一边卖,一边用细篾和芦苇,编成小动物的玩具,挑在藤竹椅上,在微风里一晃一荡,像活了一样。

这些集市都是属于大人们的。于小孩来说,最喜欢的是和平街。和平街是沥青路,但不知哪里来的极厚的尘土,跑起来,身后跟着一溜烟;雨天变成泥浆,一寸来深,陷到鞋口,人们一个个拎起裤腿,踮着脚尖走路,像鸡刨食一样。尽管如此,赶场天时无论晴雨,我们还是喜欢在街上流连。它从城北的缓坡往南延伸下去,一路有我念过的小学、中学,有文化站、电影院、照相馆,沿街的商店比邻对开。晴日和风里,高高低低的房子,把阳光切割成凌乱的斜块;在这白光黑影里出入,像是戏台上的人。人行道上,植着两人高的桂花树,平日里并不朝它们多看;但到了秋季,细碎的黄花从黑黝的树枝上渗了出来,日里夜里,满城浮动着甜甜的桂花香。一闻到这气味,我脑中就现出了月饼的味道,开始一天天惦记中秋的到来,听课也很是心不在焉了。

赶场天里,和平街是水果的天下。应季的果子在桂花树下挨挨挤挤。马路的中间,也背对背摆着两行,把原本宽松的马路分割成两条狭窄的通道。卖水果的人排排坐在半尺高的板凳上,两手插在腿弯里,仰面朝路过的人赔笑。果子安然躺在竹筐里,组成四条铺在长街上的彩带,扑腾着,直往人心里钻,让人一路走得心猿意马。尤其是五月杨梅季,山民来得很早,上学路上已是满街通红,一路看下来,只觉牙根发冷。下课铃一响,学生都呼啦啦奔出校门,三五成群在人缝里穿梭。兜里没钱,也装着要买的样子,每家尝一枚。如此走到街尾,牙齿就酸得不能碰了。卖果子的明知道我们的伎俩,却并不揭穿,装模作样配合着这场特别的游戏。这些时令货物,总要剩下一些的,隔夜又不新鲜了,与其扔掉,不如让孩子们高兴高兴,有的甚至会赌气似的,让我们多“尝”两颗。

在水果阵里,也有些落单的生意挤了进来。比如卖糖画的,担子一头是铁炉,一头是罗盘。这些挑担的外地人说着难懂的话,没有一句落到雀跃的孩子们的耳中。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飞转的罗盘上。罗盘上画有十种动物,龙凤麻雀猪牛鼠……竹针停到哪儿,摊主就用糖给你画一个,代价一毛钱。交了钱的,都学别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才动手。眼看竹针将停,“龙!龙!龙!”的呼声大起,然而紧接着往往是一片叹息。不知道为什么,极少有转到龙凤的。偶有这样的时刻,围观者便同时惊呼庆祝起来,仿佛中奖的是自己。那人人称羡的幸运儿紧握双拳跳将起来,把龙举得高高的,招摇过市。而不幸转到老鼠的,不由得气得跺脚,高高鼓起腮帮子,引得旁边爆发出快活的笑声。

粮油站在城东,离山林近,烧炭的进了城,就在店边的空地停下来,自然形成了炭市。炭是独山人的主要燃料,分刚炭和泡炭两种。刚炭从好木头来,一根根黑亮结实,耐烧;泡炭则是桐木一类的轻木制成,不经烧,但好引火,一小块一小块用麻袋装起。炭市旁的墙边,斜靠着一排白灿灿的木头,卖木头的人,蹲坐在木头和墙之间的阴影里。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每过一场砍一棵树,肩扛着走十几里山路,卖几个钱,换一些油盐酱醋。

我三姨在城边的山脚下开了个小卖部。每到赶场天,总有一个老头,扛着一根三四米长的杉木,微低着头,一步一颠地路过,也不知道是哪个寨子的。木头卖掉后,他会在三姨的小铺停下来,有时早有时晚。他打开手绢,摸出一角钱,展平,从窗口递进来,换一碗酒。那双手布满了裂纹,又粗又大,跟纸片一样的身子很不相称。他接过盛满酒的土碗,中指扣住碗沿,转过身,斜靠在窗台上,看着远处小口小口地抿,神情像静物一样平静。也许他的大半生都是这样度过的。

有一年,好久不见那老头,三姨怀疑莫不是人没了,向其他卖木头的打听,都没有消息。不知过了多久,不期然地,老头又出现了,拄着拐,肩上仍然扛着木头。原来之前上山砍树时摔了,现在又好好的了。他哈哈哈地笑起来。此后,每次等他喝了半碗酒,三姨就给他加满,他点着头道谢,笑得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