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我的七个话剧(第3/4页)

以人物来讲,这本剧不如前面已讲过的那几本。在那几本中,我的人物是由故事中生长出来的,他们负着一些使故事发展的责任,但并不是傀儡。此剧中表现的都是抽象的东西——文化呀,伦理呀,等等——所以人物就差不多是为代表此种观念而设的傀儡了。简言之,这本戏不大高明。

最近写了两本戏,不妨在此作自我宣传,以便招些讥诟。一本定名为《归去来兮》——原来想叫作《新罕默列特》,因恐被误认为阿司匹灵之类的东西,故换了一个与万应锭一样不着边际的《归去来兮》。再说呢,与《罕默列特》而不象,必定出丑,不如老实一些为妥。还有,剧中主角本应是新“罕默列特”,可是写来写去,却把别人写得比他更有劲,他倒退居副位了。那么,以他名剧,未免不大对题,《归去来兮》这名儿便无此弊。

按着原来的计划说,我失败了。原来既想写《罕默列特》,显然的应写出一个有头脑,多考虑,多怀疑,略带悲观而无行动的人。但是,神圣的抗战是不容许考虑与怀疑的。假若在今天而有人自居理想主义者,因爱和平而反对抗战,或怀疑抗战,从而发出悲观的论调,便是汉奸。我不能使剧中的青年主角成为这样的人物,尽管他的结局是死亡,也不大得体。有了这个考虑,我的计划便破灭了。是的,我还是教他有所顾虑,行动迟缓,可是他根本不是个怀疑抗战者;他不过是因看不上别人的行动,而略悲观颓丧而已。这个颓丧可也没有妨碍他去抗战。这样一变动,他的戏就少了许多,而且他的人格也似乎有点模糊不清了。写东西真不容易,尽管你先定好最完密的计划,及至你一动笔,不定在哪里你就离开了原路,而走到别处去。假若是写小说,这样的开岔道或者还容易绕个弯儿再走回来,而且还许不大露痕迹;写剧本可没有这么方便,一犹豫便出毛病,因为舞台上都是单摆浮搁的东西,不许你拿不定主意啊!

除了上述的毛病而外,这个剧本,在我自己看,是相当完整的,谁知道放在舞台上,它是什么样儿呢,单以一篇文艺作品说,我觉得它是我最好的东西。第一,这里的讽刺都是由人与人、事与事的对照而来的,不是象我以往的作品那样专由言语上讨俏;这就似乎比较深刻了一些。第二,我写出一位可爱的老画家,和一位代替《罕默列特》里的鬼魂的疯妇人,我很喜欢他们两个。老画师的可爱是在其本人,疯妇的可爱是因它在此剧中的作用。前者,在我的小说里已经有过;后者,还是第一次的运用,在我的小说与剧本中都没有用过。它是个活人,而说着作者所要说的话,并且很自然,因为她有神经病。第三,文字相当的美丽,在末一幕还有几只短歌。将来有机会放在舞台上,它的成败如何,我不敢预言;不过,拿它当作一本案头剧去读着玩,我敢说它是颇有趣的。

《谁先到了重庆》是我最近写完的四幕剧。

这本剧与我从前写的那几本都不同。假若要分类的话,我可以把上述的六本东西,分作三类:第一类是《残雾》与《张自忠》——不管舞台上需要的是什么,我只按照小说的写法写我的。我的写小说的一点本领,都在这二剧中显露出来,虽然不是好戏,而有些好的文章。它们几乎完全没有技巧。第二类是《面子问题》与《大地龙蛇》。它们都是小玩艺儿。我丝毫不顾及舞台,而只凭着一时的高兴把它们写成。第三类是《国家至上》与《归去来兮》。《国家至上》演出过了,已证明它颇完整,每一闭幕,都有点效果,每人下场都多少有点交待;它的确象一出戏。《归去来兮》还没有演出过,可是我自己觉得它是四平八稳,没有专顾文字而遗忘了技巧,虽然我也没太重视技巧。

总起来说,这六本戏中,技巧都不成为重要的东西。原因是:(一)我不明白舞台的诀窍,所以总要不来那些戏剧的花样。(二)跟我写小说一样,我向来不跟着别人跑,我的好处与坏处总是我自己的。无论是小说还是剧本,我一向没有采用过“祖国”和“原野”这类的字;我有意的躲着它们。这倒不是好奇立异,而是想但分能不摹仿,即不摹仿。对于戏剧,理当研究技巧,因为没有技巧便不足以使故事与舞台有巧妙的结合。可是,我以为,过重技巧则文字容易枯窘,把文字视为故事发展的支持物,如砌墙之砖,都平平正正,而无独立之美。我不愿摹仿别人,而失去自己的长处。而且,过重技巧,也足使效果纷来,而并不深刻,如旧戏中的“硬里子”,处处有板有眼,而无精彩之处。我不甚懂技巧,也就不重视技巧,为得为失,我也不大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