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样写短篇小说

我最早的一篇短篇小说还是在南开中学教书时写的;纯为敷衍学校刊物的编辑者,没有别的用意。这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这篇东西当然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在我的写作经验里也没有一点重要,因为它并没引起我的写作兴趣。我的那一点点创作历史应由《老张的哲学》算起。

这可就有了文章:合起来,我在写长篇之前并没有写短篇的经验。我吃了亏。短篇想要见好,非拚命去作不可。长篇有偷手。写长篇,全篇中有几段好的,每段中有几句精彩的,便可以立得住。这自然不是理应如此,但事实上往往是这样;连读者仿佛对长篇——因为是长篇——也每每格外的原谅。世上允许很不完整的长篇存在,对短篇便不很客气。这样,我没有一点写短篇的经验,而硬写成五六本长的作品;从技巧上说,我的进步的迟慢是必然的。短篇小说是后起的文艺,最需要技巧,它差不多是仗着技巧而成为独立的一个体裁。可是我一上手便用长篇练习,很有点象练武的不习“弹腿”而开始便举“双石头”,不被石头压坏便算好事;而且就是能够力举千斤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笨劲。这点领悟是我在写了些短篇后才得到的。

上段末一句里的“些”字是有作用的。《赶集》与《樱海集》里所收的二十五篇,和最近所写的几篇——如《断魂枪》与《新时代的旧悲剧》等——可以分为三组。第一组是《赶集》里的前四篇和后边的《马裤先生》与《抱孙》。第二组是自《大悲寺外》以后,《月牙儿》以前的那些篇。第三组是《月牙儿》,《断魂枪》,与《新时代的旧悲剧》等。第一组里那五六篇是我写着玩的:《五九》最早,是为给《齐大月刊》凑字数的。《热包子》是写给《益世报》的《语林》,因为不准写长,所以故意写了那么短。写这两篇的时候,心中还一点没有想到我是要练习短篇:“凑字儿”是它们唯一的功用。赶到“一二八”以后,我才觉得非写短篇不可了,因为新起的刊物多了,大家都要稿子,短篇自然方便一些。是的,“方便”一些,只是“方便”一些;这时候我还有点看不起短篇,以为短篇不值得一写,所以就写了《抱孙》等笑话。随便写些笑话就是短篇,我心里这么想。随便写笑话,有了工夫还是写长篇;这是我当时的计划。可是,工夫不容易找到,而索要短篇的越来越多;我这才收起“写着玩”,不能老写笑话啊!《大悲寺外》与《微神》开始了第二组。

第二组里的《微神》与《黑白李》等篇都经过三次的修正;既不想再闹着玩,当然就得好好的干了。可是还有好些篇是一挥而就,乱七八糟的,因为真没工夫去修改。报酬少,少写不如多写;怕得罪朋友,有时候就得硬挤;这两桩决定了我的——也许还有别人——少而好不如多而坏的大批发卖。这不是政策,而是不得不如此。自己觉得很对不起文艺,可是钱与朋友也是不可得罪的。有一次有位姓王的编辑跟我要一篇东西,我随写随放弃,一共写了三万多字而始终没能成篇。为怕他不信,我把那些零块儿都给他寄去了。这并不是表明我对写作是怎样郑重,而是说有过这么一回,而且只能有这么“一”回。假如每回这样,不累死也早饿死了。累死还倒干脆而光荣,饿死可难受而不体面。每写五千字,设若,必扔掉三万字;而五千字只得二十元钱或更少一些,不饿死等什么呢?不过,这个说得太多了。

第二组里十几篇东西的材料来源大概有四个:第一,我自己的经验或亲眼看见的人与事。第二,听人家说的故事。第三,摹仿别人的作品。第四,先有了个观念而后去撰构人与事。列个表吧:

第一类:《大悲寺外》《微神》《柳家大院》《眼镜》《牺牲》《毛毛虫》《邻居们》第二类:《也是三角》《上任》《柳屯的》《老年的浪漫》第三类:《歪毛儿》

第四类:《黑白李》《铁牛和病鸭》《末一块钱》《善人》第三类——摹仿别人的作品——的最少,所以先说它。《歪毛儿》是摹仿J.D.Beresford的TheHermit。因为给学生讲小说,我把这篇奇幻的故事翻译出来,讲给他们听。经过好久,我老忘不了它,也老想写这样的一篇。可是我始终想不出旁的路儿来,结果是照样摹了一篇;虽然材料是我自己的,但在意思上全是钞袭的。

第一类里的七篇,多数是亲眼看见的事实,只有一两篇是自己作过的事。这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假若不是《牺牲》那篇得到那么坏的批评。《牺牲》里的人与事是千真万确的,可凡是批评过我的短篇小说的全拿它开刀,甚至有的说这篇是非现实的。乍一看这种批评,我与一般人一样的拿这句话反抗:“这是真事呀!”及至我再去细看它,我明白了:它确是不好。它摇动,后边所描写的不完全帮助前面所立下的主意。它破碎,随写随补充,象用旧棉花作褥子似的,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真事原来靠不住,因为事实本身不就是小说,得看你怎么写。太信任材料就容易忽略了艺术。反之,在第二类中的几篇倒都平稳,虽然其中的事实都是我听朋友们讲的。正因为是听来的,所以我才分外的留神,小心是没有什么坏处的。同样,第四类中的几篇也有很象样子的,其实其中的人与事全是想象的,全是一个观念的子女。《黑白李》与《铁牛和病鸭》都是极清楚的由两个不同的人代表两个不同的意思。先想到意思,而后造人,所以人物的一切都有了范围与轨道;他们闹不出圈儿去。这比乱七八糟一大团好,我以为。经验丰富想象,想象确定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