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中写剧记

今夏,我放下了别的活儿,专心写话剧。原因是:

(一)全国普遍的闹剧本荒,戏剧界的朋友们见面总是说:写写剧本吧,写写剧本吧!其实,我并不会写剧本。可是,友人们紧劝,我就活了心;诚试看吧。反正写什么都是学习,何必把剧本除外?好,写剧本!

(二)剧本虽难写,可究竟在字数上有人限制,不像长篇小说那么长江大河的费功夫——在万忙之中,是不能不在字数与时间上打一打算盘的。

写什么呢?这可很难办!我理应写工农兵的生活,但是对他们的生活我毫无所知;闭着眼乱写是万不行的。假若我的腿能照以前那样支持我,我就早下了厂,或到农村与部队里去学习,去找材料;对这种事,我是不肯落后的。可是,我的腿疾有增无减,寸步难行,而我又不甘心四肢齐用,去爬。我只好就我所知道的事情去写了,别无良策。

不过,这可也有点好处。我看见友人们往往下厂两三个月,便想写工人问题的剧本或小说。我以为这不够。依我的经验来看,不是我极熟习的人与事,便很难描写得好;三五个月的外形观察,是不够帮助创作的。外形的观察不等于体贴入微,不能体贴入微便不易写得头头是道,而三五个月的功夫是得不到体贴入微的。

我决定写我所熟悉的人与事。

我决定写个以北京曲艺界艺人翻身为内容的剧本,因为我跟某些艺人交过十年以上的朋友,我知道些他们的生活。决定了内容以后,就和朋友商量怎样写。消极的,我们决定:(一)这出戏里尽可能的避免洒狗血。比如:剧中的虐待养女等场面就不在台上动手责打,因为描写内心的痛苦也许比受体罚还更深刻一些。(二)力避喊口号。(三)我虽知道艺人们惯用的行话和黑话,而在台词中并不多利用,以免台下不懂,添加了麻烦。(四)主要的角色不多,以免我掌握不好,反落个大而无当。(五)不多换景,好省些人力财力。(六)我知道从前的艺人们彼此摩擦多半是耍心眼,暗中斗法,而表面上还呼兄唤弟的怪亲热。为了舞台上的效果,我不敢多使他们斗心机,而取直接的行动。

积极的:(一)我要充分利用自己所惯用的语言,北京话,期望台上所说的是活的言语,而不是泛泛的台词。(二)在现阶段,北京的艺人们经过学习,的确在思想上与团结上都有了进步,值得佩服;可是在为民族服务这一点上,因为贫、忙、文化低和其他种种困难,他们还没有突飞猛进的表现。因此,我不单要描写他们的进步,也假想出一个不很远的远景,希望他们能再进一步。(三)在结构上,此剧未能脱俗,还是用解放前与解放后的情景作对照,从而解释何谓翻身。因为用了这俗套,我才特别注意人物的创造,希望以生动的人物掩护结构上的公式化。(四)本拟只写四幕,前三幕讲解放前,末一幕讲解放后。友人们说:应当写五幕,为是多写点解放后的光明。我采用了这个办法。

以上就是写《方珍珠》事前的准备。

用两个月的功夫写完。

写完,约了曲艺界和话剧界的友人们听我朗读,提供意见。曲艺界友人们说:(一)关于过去虐待养女的情形,像这剧中所描写的也就够了,不必再添什么。

(二)也应给方太太一点希望,不要教她始终是顽固堡垒——在剧本初稿中,她顽固到底。这样的妇人,现在还有,所以大家希望她们也能够因鼓励而改进。

(三)对于剧中艺人的利害冲突,太明显;事实上,大家闹意见往往是暗中斗智,而避免正面冲突。

我照建议,把方太太在末幕中改好。对于艺人们的明争应改为暗斗则原封未动,怕损失了舞台上的效果。戏剧界的友人们给了下列的意见:

(一)描写解放前的情形的三幕比最后两幕(描写解放后的)好得多,应设法加强后边,以免虎头蛇尾。

(二)向三元(特务)应在台上受到惩罚,以快人心。我照改。

(三)剧中的思想领导不明确,应补充。

我没法办。建议者的意思大概是剧中应添一个党员,或与曲艺界有关的行政人员。我不愿那么办。怎么描写一个党员?我没把握。添一位行政人员呢,或者反倒显出事由官办,不大民主。据我想,艺人们之能有今天的地位与表现,还不是共产党领导之功?何必再把这人所共知的事通过一个舞台上的人物来说明呢?有了这么一个人,我就得设法给他找戏,像:领导得不尽善尽美,或……。那么一来,全剧剧情,就要变个样子了——也许变好,可也许变坏。我没敢动。我只在对话中增加了点关于思想领导的,与艺人们感激领导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