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文艺怎样写(第3/5页)

至于说俗话有的地方没有文法,更是瞎说。大家怎么说,就是文法。文法就是这么来的。以前,大家总以“斗争”当作名词用;现在,大家都说:“斗争他”;这就成了文法。明天,也许大家都说,“斗他一个争”,也就成为文法。大众创造文法,文法家不过是记录者。

有了上面的理由,我们便应勇敢的,真诚的,去学习大众语言,然后运用它作为大众文艺的工具。可是,我们不能偷油儿,不能依然用我们的半文半白的,拖泥带水的句子,却隔不远加上个“他妈的”,或“哎哟”,便算了事。这个尾巴主义要不得。我们也不可把大众原有的文艺拿来,照猫画虎的去写,那是旧帽子刷新,而不是创造新帽子。我们的责任是以今天的大众语创造新的大众文艺,所以必须有辨别的眼力,看清旧的大众文艺中什么是该学的,什么是该去掉的。像那些“马能行”,“马走战”,“马走龙”等等的庸俗字样,是民间艺人偷懒,敷衍了事的结果,我们不能再偷懒,敷衍了事。像以前文人们偶尔高兴起来,所作的那些通俗韵文,我们也不要去学。他们把鼓词作成了文言诗,看起来颇整齐雅致,其实是庸俗不堪。要知道多用陈腐的文言即是投降给死言语;能充分的利用白话,用白话写成生龙活虎般的东西才算真本事。我们更不可以把老套子里的色情的描写,拿来歪曲新的故事与人物;我们若用“二八的俏佳人呀,杨柳腰儿摆,脸蛋儿白又红……”去描写女孩子扭秧歌,便该罚扫街三天。

我们必须真诚,用最大的努力,去用新的活的大众语,创造出新的大众文艺。记住,这是件很艰难的工作,不全心全力去作,不会作得好。在今天,我们还没法不利用大众文艺的旧形式去写,以便容易普及。但是,我们的志愿可不能就是这一点点。说真的,假若我们今天能精巧的运用大众语,写成美好的话剧,能普遍的被大众接受,欣赏,它还不就变成了大众文艺么?大众文艺并不该是另一种文艺,而是所有的文艺都该是大众的。因此,在今天,为了急于普及新文化,我们没法不照着旧形式去写,可是我们万不可就心满意足,以为能写成一段鼓词便已经了不起。事实上,我们今天在这里写鼓词,原为是明天还要写比鼓词更新鲜的东西;普及了,即当提高,不是很明显的么?

就是就事论事,以写鼓词什么的说吧:鼓词有辙,我们晓得吗?鼓词要上下句,分平仄,我们辨得清平仄吗?鼓词须能唱,我们晓得句子的音节吗?这些都是问题,都应当学习。对这些,我不预备多说什么,因为在本月七号的《人民日报》上有我的一篇小文可作参考。在这里,我的忠告是要学习,多学习,多多学习。你看,我们有那么多位文艺家,有谁创造过一篇相声?有谁写成了与《打渔杀家》一样好的一出京戏呢?这真难!我们不应知难而退,而须以热诚去冲破困难。把握住语言,把握住形式,是咱们今天必不可少的功夫。

以下,我们要说点关于大众文艺的内容方面的问题了。为使这讲话前后一致,我们还是从技巧上谈,谈谈我们应如何处理内容,而不谈什么是大众文艺应有的内容。

我想,我们最好先去听听评书。听过了评书,我们就晓得了他们说的故事是多么充实,我们写的多么枯窘。说书的艺人们的文化水准并不高,认字也有限,可是他们能尽情尽理的说故事,教听众们舍不得走开;再看我们呢,我们的文化水准比他们高,也能读能写,可是连一小段鼓词都写得那么瘦小枯干,像一条晒干了的小鱼。这里的原因,一来是艺人们生长在民间,我们却离开了大众;二来是艺人们会以极细腻生动的叙事证明一点道理,我们却急于说出那点道理,只喊了口号,而忘了编制好故事。这样,我们就输给了说书的艺人。

大概的说,说评书的有两派。一派是“给书听”的,一派是旁征博引的。前者是长江大河的往前说书,不扯闲话,打了《连环套》,再打《凤凰山》,一节比一节热闹,一节比一节惊奇。后者是《挑帘杀嫂》可以说半个月,《武松打虎》可以说五六天。前者是真有故事可讲,后者是真有东西可说。虽然在评书界里以老实说书的为正宗,可是在我们听来却不能不钦佩那能把《武松打虎》说了五六天的。表面上,他是信口开河;事实上,他却水到渠成,把什么小事都描写得逼真,体贴入微。他说武松喝酒,便把怎么喝,怎么猜拳,怎么说醉话,怎么东摇西摆的走路,都说得淋漓尽致。他要说武松怎么拿虱子,你便立刻觉得脊背上发痒。山东的二狗熊就更厉害了,他能专说武松,一说一两个月。他的方法是把他自己所想起来的事都教武松去作,编出多少多少小段子去唱。他唱武松走路,武松打狗,武松住店,武松看见的一切。他专凭想像去编歌唱,而他所想像到的正也是大众所要想像出来的。所以,他每到一处,学校即贴出布告,禁止学生出去,因为他的玩艺中有些不干净的地方。可是,布告虽然贴出,到晚间连校长带先生也出去听他了。真正好的大众文艺,在知识分子中也一样的吃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