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成”与“深入浅出”

根据我自己学习写作通俗韵文——鼓词、单弦、太平歌词等的经验,来谈“现成”与“深入浅出”的关系。

在我的一点点经验里,我觉得写通俗韵文最难得字字现成。我学过旧诗,知道些调动文字与用典故的方法。这点训练对写通俗韵文颇有帮助,但是旧诗和通俗韵文毕竟是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写旧诗须力求典雅工整;相反的,通俗韵文既以俗语为工具,就该走另一条路,力求现成。

连我自己算在内,通俗韵文的作者们都往往犯不现成的毛病,一句里文言白话夹杂,念起来一嘟噜一块,唱起来费力不讨好。

在我们学外国语的时候,我们往往下死工夫念文法,咬字音。可是及至把文法念好,字音咬正以后,跟外国人一字一板谈话的时候,人家还是不懂我们的话。这是怎回事呢?原来在文法与字音之外,请注意,还有一句话中的自然的腔调。一句话原来并不是单摆浮搁的几个字拼凑成的,而是哪个字必与哪个字紧紧相随,或必略微隔开,这个音必重读,那个音必轻读,像有腔有调的一句歌词似的东西。不信,让我们去和一位乡亲用家乡话低声谈谈心吧。我们的声音既低,说得又快,并没咬音咂字地一字一字由口中往外蹦,而彼此越说越畅意,越快活。事实上,我们并不见得把对方每一个字都听清楚,而是因为对方的音节腔调是我们所熟悉的,听到一两个要紧的字就明白了全句,听到“岂有”就猜到下面的“此理”,于是不费力地就全明白了。

因此,我们写通俗韵文就须特别注意,教句子顺溜,用字现成。我说特别注意,因为歌唱又与口语不尽相同;口语的自然节奏是地方上人人自幼儿不知不觉学会的,而歌唱却配上了人为的音乐,这人为的腔调不能尽人皆知;所以我们应特别注意用现成的字汇词汇,造出极顺溜的句子,好减少音乐给歌词加上的困难。

举个例子说吧。在京音大鼓中,下句的末一字虽用平声(中啊,人啊,前啊),可是往往因音乐的关系而出音很低。气足嗓宽的人固然能把它唱出来,遇到没有低音的男人或多数的女人可就感到十分困难,唱不出,或唱不清楚。听众呢,接连着听不清这么一两次,就会因不高兴而不再往下听了。假若我们留神,我们就能在歌词里预防一下,减少歌唱上的累赘。比如说,我们把“太阳红”三字用在下句句尾,大家就很容易听出“太阳”,从而联想到“红”;即使“红”字落低腔,不易圆满唱出,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反之,我们若用了“日色红”,则“日色”既不现成,不易听清楚,“红”字也就很难猜测到了。

以一句说,文白夹杂便使听众感到不舒服,或干脆听不懂,因文言与白话中有个距离,听众们须心中紧翻筋斗才能忽东忽西地去应付;我想,他们是多数不会或不喜翻这种筋斗的。再举个例吧,好比有这么两句:二妞操作不休息,利用时间洗衣裳。

我们一看就看出:“二妞”与“操作”、“利用时间”与“洗衣裳”都离得相当的远,念起来生硬,唱起来就许不易听懂。即使唱出来,能够听懂,恐怕也不会发生文艺性的愉快效果。假若我们把这两句改成:二妞干活儿卖力气,一盆一盆地洗衣裳。

则不单读起来顺嘴,就是唱起来也很好听。“一盆一盆地”不单具体、现成,而且很有力量。

我们不单要注意避免文言白话杂用,就是白话与白话之间也须下心去选择。文艺的语言必须经过选择,并不因为既是白话就一律好用。比如说,“卖力气”与“卖劲”本是一个意思,可是“卖劲”就不现成,不易唱出,不易听懂。要知道,通俗韵文写出来是为歌唱的,而且唱出来能使大家听的懂。因此,在字汇与词汇上,我们必须精心选择,不能摸摸脑袋就算一个。其次,我们要精心地去安排哪个字、哪个调,应当与哪个字、哪个词相连,好教现成的字与词联系起来,成为现成的句子。

用现成的句子活生生地写出人物故事,借着那人物故事具体地表现出思想,据我看,便是做到了深入浅出。这可实在不容易。严格地说,好多城市中的民间文艺已然忘了深入浅出这个道理,转而附庸文雅,离开了群众。最现成的例子是北京的单弦牌子曲中的岔曲。让我们抄一段看看:秋色凄凄,衰草离离,一望河桥景物稀,斜岩涧下水流迟,碧天云外鸿雁高飞,秋山化作黄,黄花地,你看那采莲船上一女子,走上东原去赏菊。

我们且不管描写这闲情逸致是何居心,单就言语来说,这已完全投降于旧诗词,跳到群众文艺圈子外去。这种小市民的高攀文雅的倾向,一来二去就把通俗韵文引入迷途,失去了本色。通俗韵文主要地是必得通俗,我们也必须记得:越俗就越难写。只有俗了再俗,我们才能写出字字现成的东西,成为民间文艺的杰作。因此,我们须打倒“深入深出”,而回身走向“深入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