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文謇的剪影(第2/3页)

到晚上他给我看一大集的滑稽画;各类的丑态,不仅是人的,畜生的也有——怕人的怪样子,像是病人热昏中见着的,人兽不分的,看了叫人打寒噤。一个箭猪的莲蓬嘴,硬毛攒耸耸的,下嘴唇往下宕着,又松又薄像是一块破布,露着两根杏仁形的长白牙,像人的狞笑;一个老妇人,鼻子扁蹋的长着毛,肉痣般大小,口唇异样的厚,像是烂了的树干里长出来的那些肥胖发黏性的毒菌。

塞沙里(达文謇另一个学徒)对我说有时老师在路上见着什么丑怪,会整天的跟着看。伟大的奇丑,他说与伟大的美是一样的希有;只有平庸是可以忽略的。

马各做事像牛一样的蠢,先生怎么说他非得怎么做不行;他愈用功愈不成功。他有的是非常的恒心。他以为只有耐心与劳力没有事做不成的;他一点也不疑惑他有画成名的一天。

在我们几个学徒里面,他最高兴老师的种种发明。有一天他带了他的小册子到一条十字街口去看热闹,按着老师的办法,把人堆里使他特别注意的脸子全给缩写记了下来。但到家的时候他再也不能把他的缩写翻成活人的脸相。他又想学雷那图用调羹量颜色,也是一样的失败。他画出来的影子又厚又不自然,人脸子都是呆木无意趣的。马各自以为他的失败是由于没有完全遵照老师的规则。塞沙里嘲笑他。

“这位独一的马各”,他说,“是殉科学的一个烈士。他给我们的教训是所有这些度量法与规则是完全没有用的。光知道孩子是怎样生法并不一定帮助你实际生孩子。雷那图欺他自己,也欺别人;他教的是一件事,他做的是另一件事,他动手画的时候他什么规则也不管除了他自己的灵感;可是他还不愿意光做一个大美术家,他同时要做一个科学家。我怕他同时赶两个兔子结果竟许一个都赶不到。”

塞沙里这番嘲笑话不一定完全没有道理,但对师父的爱是没有的。雷那图也听他的话,夸奖他的聪明,从来不给他颜色看。

我看着他画他的Cenacolo(即“最后一次晚餐”,在米兰)有时一早太阳没有出,他就去修道院的饭堂工作,直画到黄昏的黑影子强迫他停止;他手里的画笔从不放下,吃喝他都记不得。有时他让几个星期过去,颜色都不碰。有时他踮在绳架上,画壁前,一连好几个时辰,单是看着批评着他已经画得的。还有时候我见他在大暑天冲着街道上的恶热直跑到那庙里去;像是一个无形的力量逼着他;他到了就爬上架子去,涂上两笔或是三笔,跳下来转身就跑。

他正在画使徒约翰的脸,今天他该得完功的。可不是,他耽在家里伴着甲可布那孩子,看苍蝇黄蜂虫子飞。他研究虫子的结构那认真的神气正如人类的命运全在这上面放着。看出了虫子的后腿是一种橹的作用,他那快活就好比他发现了长生的秘密,这一点他看得极有用,他正造他那飞行机哪。可怜的使徒约翰!今天又来了一个新岔子,苍蝇又不要了。老师正做着一个图案,又美又精致的,这是预备一个学院的门徽,其实这机关还在米兰公的脑子里且不成形哩。这图案是一个方块,上画着皇冠形的一球绳子,相互的纠着,没有头没有尾的。我再也忍不住,我就提醒他没画完的使徒。他耸耸他的肩膀,眼对着他的绳冠图案头也不抬的在牙缝中间说话:

“耐着!有的是时候!约翰的脑袋跑不了的!”

我这才开始懂得塞沙里的悻悻!

米兰公吩咐他在宫里造听简,隐在壁内看不见的,仿制“达尼素斯的耳朵。”雷那图起初很有劲,但现在冷了,推托这样那样的把事情搁了起来。米兰公催着他,等不耐烦了;今早上几次来召进宫去,但是老师正忙着他的植物试验。他把南瓜的根割了去,只存了一根小芽,勤勤的拿水浇着。这下子居然没有枯,他得意极了。“这母亲”,他说,“养孩子养得不错。”六十个长方形的南瓜结成功了。

塞沙里说雷那图是一个最了不起的落拓家。他写下了有二十本关于自然科学的书,但没有一本完全的,全是散叶子上的零碎札记;这五千多页的稿子他乱放着一点没有秩序,他要寻什么总是寻不着的。

走近我的小屋子来,他说:“基乌凡尼,你注意过没有,这小屋子叫你的思想往深处走,又屋子叫它往宽处去?还有你注意过不曾在雨的阴影下看东西的形象比在阳光下看更清楚?”在使徒约翰的脸上做了两天工。但是,不成!这几天忙着玩苍蝇、南瓜、猫、达尼素斯的耳朵一类的结果,那一点灵感竟像跑了似的。他还是没有画成那脸子,这来他一腻烦,把颜色匣子一丢,又躲着玩他的几何去了。他说彩油的味儿叫他发呕,见着那画具就烦。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们就像是一支船在海口里等着风信,靠傍的就只是机会的无常,与上帝的意旨。还亏得他倒忘了他那飞机,否则我们准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