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如水

天地之间,百千物象,无常者,水也;易化者,水也;浩渺广大难测深浅不分边际者,水也;小而如珠豆甚或微不可见者,水也。

人性如水。

一壶水沸,遂蒸发为气,弥漫满室,削弱干燥;江河湖海,暑热之季,亦水烟若幔,成雾,进而凝为云,进而作雨。雨或霏霏,雨或滂沱,于是电闪雷鸣,每有霹雳裂石、断树、摧墙、轰亭阁;于高空遇冷,结晶为雹;晨化露,夜聚霜……总之一年四季,十二月份二十四节气,雨、雪、霜、雹、露、冰、云、雾,无不变形变态于水;昌年祸岁,也往往与水有着密切的关系。乌云翻滚,霓虹斜悬,盖水之故;碧波如镜,水之媚也;狂澜巨涛,水之怒也;瀑乃水之激越;泉乃水之灵秀;溪显水性活泼;大江东去一日千里,水之奔放也……

人性如水。

水在地上,但是没有什么力量也没有什么法术可以将它限制在地上。只要它“想”上天,它就会自由自在地随心所欲地升到天空进行即兴的表演。于是天空不宁。水在地上,但是没有什么力量也没有什么法术可以将它限制在地上。只要它“想”入地,即使针眼似的一个缝隙,也足可使它渗入到地下溶洞中去。这一缝隙堵住了,它会寻找到另一缝隙。针眼似的一个缝隙太小了么?水将使它渐渐变大。一百年后,起先针眼似的一个缝隙已大如斗口大如缸口。一千年后,地下的河或地下的潭形成了。于是地藏玄机。除了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像水一样在天空,在地上,在地底下以千变万化的形态存在呢?

人性如水。

我们说“造物”这句话时,头脑之中首先想到的是“上帝”。或法力仅次于“上帝”的什么神明。但“上帝”是并不存在的呀。神明是并不存在的呀。起码对如我一样的无神论者们而言是不存在的。水却是实在之物。以我浅见,水即“上帝”。水之法力无边。水绝对当得起是“造物”之神。动物加植物,从大到小,从参天古树到芊芊小草,从蜗蚁至犀象,总计百余万种类,哪一种哪一类离得开水居然能活呢?哪一种哪一类离开了水居然还能继续它们物种的演化呢?地壳的运动使沧海变成桑田,而水却使桑田又变成了沧海。坚硬的岩石变成了粉末,我们认为那是风蚀的结果。但风是怎样形成的呢?不消说,微风也罢,罡风也罢,可怕的台风、飓风、龙卷风也罢,归根结底,生成于水。风只不过是水之子。“鬼斧神工”之物,或直接是水的杰作,或是水遣风完成的。连沙漠上也有水的幻象——风将水汽从湿润的地域吹送到沙漠上,或以雨的形态渗入到很深很深的沙漠底层,在炎日的照射之下,水汽织为海市蜃楼……

人性如水。

水真是千变万化的。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下,又简直可以说是千姿百态的。鸟瞰黄河,九曲十八弯,那亘古之水看去竟是那么的柔顺,仿佛是一条即将临产的大蛇,因了母性的本能完全收敛其暴躁的另面,打算永远做慈爱的母亲似的。那时候那种情况下,它真是恬静极了,能使我们关于蛇和蟒的恐怖联想也由于它的柔顺和恬静而改变了。同样是长江,在诗人和词人们的笔下又竟是那么的不同。“万里长江飘玉带,一轮明月滚金球”,意境何其浩壮幽远而又妙曼啊!“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却又多么的气势险怵,令人为之屏息啊!人性亦然,人性亦然。人性之难以一言而尽,似天下之水的无穷变化。

人性如水。人性确乎如水啊!

水成雾;雾成露;一夜雾浓,晨曦中散去,树叶上,草尖上,花瓣上,都会留下晶莹的露珠。那是世上最美的珠子。没有任何另外一种比它更透明,比它更润洁。你可以抖落在你掌心里一颗,那时你会感觉到它微微的沁凉。你也能用你的掌心掬住两颗,三颗,但你的手掌比别人再大,你也没法掬住更多了。因为两颗露珠只消轻轻一碰,顷刻就会连成一体。它们也许变成了较大的一颗,通常情况下却不再是珠子;它们会失去珠子的形状,只不过变成了一小汪水,结果你再也无法使它们还原成珠子,更无法使它们分成各自原先那么大的两颗珠子。露珠虽然一文不值,却有别于一切司空见惯的东西。你可以从河滩上捡回许许多多自己喜欢的石子,如果手巧,还可以将它们粘成各种好看的形状。但你无法收集哪怕是小小的一碟儿露珠占为私有。无论你的手多么巧,你也无法将几颗露珠串成首饰链子,戴在颈上或腕上炫耀于人。这就是露珠的品质,它们看去都是一样的,却根本无法收集在一起,更无法用以装饰什么,甚至企图保存一整天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你只能欣赏它们。你唯一长久保存它们的方式,就是将它们给你留下的印象“摄录”在记忆中。露珠如人性最细致也最纯洁的一面,通常体现在女孩儿和少女们身上。我的一位朋友曾告诉我,有次她给她的女儿讲《卖火柴的小女孩》,她那仅仅四岁的女儿泪流满面。那时人家里还普遍使用着火柴。从此女孩儿有了收集整盒火柴的习惯,越是火柴盒漂亮的她越珍惜,连妈妈用一根都不允许。她说等她长大了,要去找到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并且将自己收集的火柴全都送给卖火柴的小女孩。她仅仅四岁,还听不明白在那一则令人悲伤的故事中,其实卖火柴的小女孩已经冻死。是的,这一种露珠般的人性,几乎只属于天真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