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龙!龙!(第3/7页)

气氛一时就很愁闷。

我心愀然。事实上,连我返城的三弟,当时也只能托我那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的老父亲的“福”,也与我父亲在同一个建筑队干活。

我又问:“卢婶怎么不在家?”

卢叔反问我:“你家没谁告诉你?”

我闻言困惑。

而玉龙忧伤地说:“二哥,我妈秋天里病故了。”

玉龙实际上只有小学文化,从他口中说出“病故”二字而非“死”字,使我感觉到了他心口那一种疼的深重——不知他要对自己进行多少次提醒,才能从头脑中将“死”字抠出去,并且铆入他不习惯说的“病故”二字,吸收足了他对他母亲的怀念之情。

我的心口也不禁疼了一下。那样一家,没有了卢婶,好比一棵树在不该落叶的季节,掉光了它的叶子。

我又没话找话地说了几句什么,逃脱似的起身告退。

“二哥……”我已站在门口时,玉龙叫了我一声。

我扭回头,见卢家人全都望着我。

卢叔凄笑着说:“大老远的,你还想着给叔带几盒好烟回来,叔多谢了。”

我说:“院里每位叔都有的。”

卢叔说:“那你给我的也肯定比给他们的多。”

而玉龙说:“二哥,我们全家都祝贺你是名人了。”

我又不知说什么好。

卢家的儿女们,一个个虔诚地点头。

因为我哥哥几天前又犯病了,我的家也笼罩在愁云忧雾之中;家人竟都没顾得上告诉我卢婶病故了……

第二年春季,父亲到北京来看孙子。

父亲告诉我,卢叔也病故了。

父亲夸玉龙是个好儿子,为了给卢叔治病,将他家在后院盖的一间小砖房卖了。

父亲惋惜地说:“因为急,卖得也太便宜了,少卖了五六百元。如果不卖,等到动迁的时候,玉龙和玉荣兄弟俩就会都有房子结婚了。”

父亲最后说:“但玉龙是为了使你卢叔走前能用上些好药,少受些罪。他做得对,所以全院都夸他是个好儿子。”

夏季,玉龙忽一日成为我在“北影”的家的不速之客——将近一米八的个子,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一表人才。

他说他父亲当年的“问题”得到了纠正,所以他才能有幸成为一名铁路员工。

我问他具体的工作是什么?他说在货场管仓库,说得很满意。

他反问我:“二哥,我文化也太低呀!所以应该很满意啊,对不对?”

我和我的父亲连说:“对、对。”

我和父亲特为他高兴。

他怕误了返回哈市的列车,连午饭也不一块吃,说走就走。

我和父亲将他送出“北影”大门外。

他说:“真想和大爷和二哥合一张影。”可临时哪儿去借照相机啊!当年连我这种人还没见过手机呢!

父亲保证地说:“下次吧!下次你来之前怎么也得先通个气儿,好让你二哥预先借台照相机预备着。”

玉龙说:“大爷,我爸妈都不在了,有时我觉得活得好孤单,我以后可不可以把您当成老父亲啊?”

父亲连说:“怎么不可以!怎么不可以!”

玉龙看着我又说:“那二哥,以后你就好比是我的亲二哥了吧。”

我说:“玉龙,我们的关系不是早就那样了吗?”

望着玉龙走远的背影,父亲喃喃自语:“好孩子啊!也算熬到了出头之日了,他弟弟妹妹们有指望了……”

两年后,我有了正式工作不久的三弟“下岗”了。

那一年的冬季玉龙又出现在我面前,穿一件旧而且破了两处、露出棉花的蓝布面大衣,看去像个到北京上访的人。他很疲惫的样子,不再一表人才。我讶异于他为什么穿那么一件大衣,以为大衣里边肯定还穿着铁路员工的蓝制服。但他脱下大衣后,上身穿的却是一件洗褪了色的紫色秋衣,显然又该洗澡了。

玉龙说:“二哥,我下岗了。”

我一时陷于无语之境。

他买了我写的十几本书,说是希望通过送书的方式结识什么人,帮自己找到份能多挣几十元钱的活干,说再苦再累他都干,只要能多挣几十元钱。

我一边签自己的名,一边问他弟弟妹妹们的情况如何?

他说,他弟玉荣的病还是时好时犯,好时就找临时的工作,一向只能找到又累又挣钱少的活儿,干到再次病倒了算。他姐有小孩了,也“下岗”了。他两个妹妹同样没有正式工作。

我听着,机械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不忍抬头看他,宁愿一直写下去。

书中有一本是《一个红卫兵的自白》。

我正要签上名,玉龙小声说:“二哥,这本不签了吧。”

我头也不抬地问:“为什么?”

他说:“你就听你弟的吧。”

我固执地说:“这一本书我写得不那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