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和军马

老兵其实并不老,才二十六岁。

八年前,老兵自然是新入伍的小兵。个子不高,刚刚达到体检的身高要求。国字脸,浓眉,厚唇。浓眉下一双单睑眼,目光忧郁而倔强。那种眼睛是最不善于传达心语的。忧郁而倔强乃是它们的“本色”。的确,那是一双很“本色”的眼睛。似乎除了公开它的“本色”,再就没有任何别的内容可流露了。老兵肩宽胸阔,体格看上去相当壮,是干累活儿练出来的。

他结束了身高和体重那一关,问填体检表的医生:“合格吧?”

医生头也不抬地边填边说:“体重倒是没问题:身高将够格。”

他说:“够格就是合格呗!”

医生放下笔,望着他摇摇头:“不一定吧?你和他们比比!”

别的小伙子都比他个子高。

他怔了片刻,嘟哝:“选兵又不是选跳舞的!”

医生不再说什么,低头填下一张表。

“雷锋个子也不高!”

“……”

“医生,求求你,替我增高几厘米行不?”

医生笑了:“我有什么办法替你增高哇?”

“这简单嘛!”他抽出了自己那张表,指着说,“这儿,你把‘3’改成‘8’,我不是就增高五厘米了么?”

医生说:“不行。那是弄虚作假!”便将他的表又压在其他表下了。

“为了当上兵,革命的弄虚作假那也是可以原谅的嘛!求求你了医生,求求你了!”

医生不愿再理睬他。

他竟不去下一关体检,大声发起牢骚来:“够格还不算合格,哪有这个理!部队也不来个当官的。来了,我起码还可以当面申诉申诉愿望!”

这时,另一位穿白大褂的向他转过身——他发现对方白大褂的敞领内,显露着军上衣和红领章。

他又怔了。

“为什么想当兵?”

“奔出息。”

“难道只有当兵才有出息?”

“对我,差不多就是这样。”

“当不成兵,还可以考高中,考大学嘛!”

“考上了,家里也供不起。”

“离开过家乡么?”

“到城里打过三年短工。”

“三年?三年前你才十五岁!”

“对。”

“喜爱马么?”

“马?……喜爱!我家一匹马就是我从小养到大的。我对它像对我兄弟!……”

那位招兵的连长凝视他良久,将他扯到一旁,悄悄对他耳语:“我给你吃颗定心丸。二十三还蹿一蹿呢!我看你到了部队上个子还能长!……”

就这样,他如愿以偿地穿上了军装,被分到了东北大地上的一处军马场。那军马场位于黑龙江与内蒙古的交界之域,广袤而苍凉。

像所有的农村新兵一样,他怀揣着一个秘密,也可以说是一个心思。那心思倘对所有人公开坦白了,所有人都会予以理解——入党、提干、留在部队,逐级晋升军阶,熬成位校官。一生尽忠于部队,既出息了自己,又荣耀了家门。但是他从没对任何人公开坦白过。人人都有的心思,就不值得谁对谁坦白了。他默默地,吃苦耐劳地,执着不移地接近着他的人生憧憬。军马场的兵也是兵。军训是照例的军营生活的内容。而驯养军马意味着“专业”。好比炮兵和坦克兵,对炮和坦克的性能必须了如指掌一样。多亏他在家里养过马,了解马,爱马,所以很快就成了“专业”最出色的新兵。他知道驯养军马仅凭自己养过一匹马那点儿粗浅的经验是不行的,便托人四处买来了有关的书籍,并且天天坚持记录驯养心得。他的军训成绩也很优秀。倘爆发了战争,他随便跨上任何一匹军马,都可以立刻成为一名骁勇善战的骑兵。入伍第二年他在新兵中第一个当上了副班长,第三年入了党,第四年当上了班长。他爱军马,更爱他那一班天天为军马的健壮早起晚睡的战士。第五年他被所在部队授予“模范班长”的称号。

他那一班战士中曾有人说:“班长爱咱们像一位母亲爱儿子!”

却立即有人反对:“他爱军马才爱到那样!对咱们的感情呀,比对军马差一大截哪!哎,你自己承认不,班长?”

正在替战士补鞋的他,笑了笑,没吱声儿。

众战士逼他作出回答。

无奈之下,他真挚地说:“其实呢,我是这么想的,我们为谁驯养军马?为骑兵部队嘛。军马是骑兵不会说话的战友。我们今天多爱军马一分,军马明天就会以忠诚多回报我们的骑兵兄弟一分。爱马也等于爱人啊!……”

于是战士们都肃然了。

有一天,他一个人躲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大哭了一场——家信中说,他家那匹马病死了。那匹马是他用在城里打工的钱买的,买时才是个小马驹子。他想,如果自己没参军,那匹马是不会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