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水泥(第2/2页)

但是半袋水泥,那是连想也别想的事。一般人家根本没处搞到,除非偷。而建筑工地上,存放水泥的仓库,是严加管理的。出一袋水泥,保管员要登账。少了一袋,是严重失职。夜晚,工地上的值班人员,严加看守的首先是存放水泥的仓库。连偷都不容易得手。

于是人们为了家屋,就开动脑筋,想出种种替代水泥的办法。那个年代,沙子也是宝贵的。最普遍的办法是,积攒自己家的炉灰,掺入黄泥。那样抹出的泥面,有一层较光滑的壳,耐淋一点儿。

我一名中学同学的家,住在一处铁厂废墟旁。那废墟周围长年累月积了一层厚厚的铁末子。同学的父亲,就尝试将铁末子掺入黄泥,抹他家的外墙根、外窗台。干了以后,是朱砂那一种暗红色的。不但光滑,而且结实。屈指敲敲,竟有金属之声。那是我们知道的,由从前的中国老百姓发明的,最佳的一种“土水泥”。然而,却只用以抹泥面,砌砖是不行的。太缺乏黏度,砌不住砖的。整条街上的人家一看,是好经验,于是都出动了去收集铁末子,也照样砌自己家的外墙根和外窗台。没几天,废墟周围的土地由红变黑了。被人们犁地三尺地铲尽了铁末子,铲出土地的原色来了。我那同学家,也老少齐上阵,再次去刮回了几盒铁末子,以备日后所需……

当年我也去刮回了一盒铁末子,掺入黄泥重抹了自己家的灶台。效果很美观,令邻居们赞不绝口。有邻家的大孩子端了盒也去,沮丧而归。因为面积相当于小学那么大的废墟,再连一盆铁末子也刮不起来了。而同学家住的那一条街,几乎人人家的外墙根和外窗台,此后一律变成了土红色的,仿佛一道街道风景。谈不上有多么美观,但毕竟耐雨淋了。其实,即使在从前,以我少年的眼睛看,整条街的人家的外墙根和外窗台都是土红色的了,反而使我有恐慌之感。因为我十分不喜欢土红色。土红色在从前往往是旧棺材的颜色。我对土红色太敏感,它往往使我联想到死亡……

现在,我家有两间屋子的屋地,什么也没铺,袒露着水泥面。水泥窗台也没刷颜色,也没贴瓷砖。常拖常擦,倒也日渐光滑。

父亲住在我家时,曾说:“这么光滑的水泥地,还铺这个铺那个干什么?我睡的这间屋子什么都不必铺,我就瞅着这水泥地面顺眼,挺好。”

于是什么也没铺。

父亲这一名中国建筑行业的老“泥灰工”,对水泥有太深的感情,或可说是一种“水泥情结”吧。

而我这一个老建筑工人的儿子,具体说是老泥灰工的儿子,也多多少少地有一种“水泥情结”。见了哪儿堆放着水泥,便本能地想端一盆或拖半袋子回家。那时,我的意识,显然又回到了从前的年代。

从前的中国,许多北方城市除了主要市区,一般平民居住区哪儿像城市啊!

倘对人说,从前的我,少年的我,曾为家有耐雨淋的外墙根、外窗台,有抹面光滑的内窗台、灶台和地面,连做梦都常梦见水泥,梦见而醒后终不可得,谁信呢?

现在,大约中国的建筑行业,早已没了什么专门的“泥灰”工种了吧?

现在,几乎中国的一切大、中、小城市,无不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尤其大城市,简直可以说,一座座建筑都极其地壮美起来了摩登起来了。

现在的中国城市建设大军,比的已不仅仅是施工的速度,同时更是质量水平和美观水平了。

中国的城市建筑大军,正在完成的是一项项城市美的工程。“工程”二字的理念,也与父亲是建筑工人的那个年代不能同日而语了。

现在,不会有谁家的少年,做梦都梦见水泥了吧?

父亲如果今天活着,并正当壮年,也一定会想再当一回建筑工人吧。自然,“泥灰工”他怕是当不成了。搅拌机已普遍得比鸡还普通了呀!

而且,中国再也不需要他发明什么“土水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