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爸的感觉

尽管我的儿子早已不是儿童,而是初二的学生了。尽管我已经纯粹为了自己得以从稿债中解脱,根本不睬他的抗议,拿他作过两次文章了。我常想我若有五个六个儿子就好了,便可轮番地写来。甚至可以在几个儿子之间采取小小的“重点政策”,使儿子们相互嫉妒,认为当老子的写了谁,乃是谁的殊荣。那我不是就变被动为主动了吗?无奈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无奈他对我的容忍度,已然放宽到连自己都十分难为情的地步了……

儿子刚刚背着行李,参加军训去了,临走前见我铺开稿纸,煞有介事地思考,犹犹豫豫地写下题目,凑过来瞟了一眼,嘲讽地说:“爸,你真天才。从我这么一个平庸的儿子身上,你竟能发现那么多可写的素材!”

我说:“儿子,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儿子说:“别保证,用不着保证,你发誓我都不会相信!说相声的常拿自己的‘二大爷’逗哏儿,你跟相声演员们犯的是同一种职业病,我充分理解!”

我说:“好儿子,谢谢。”

他说:“不用谢。因为我也开始写你了,而且已经公开发表了一篇。”

我一惊,忙问:“发在哪了?”

儿子说发在班级的墙报上了。

我这才稍稍心定,又严肃地问:“都写了我些什么?为什么不先让我过过目?”儿子说:“你写我,也没先征得我的同意啊!咱俩彼此彼此。”

我一时很窘,无话可说……

半夜解题

儿子中考前的一天,刚吃过晚饭就写作业。写到十点半,还有一道几何题没解出来。我几次主动“请缨”,说儿子要不要我和你一块儿攻下这道难题啊?几次都遭到儿子颇不耐烦的拒绝。最后我不顾他的拒绝,粗暴参与。结果正如他所料,既干扰了他的思路,也浪费了他的时间,以己昏昏,使儿子昏昏。那时快十二点了。妻说你还让不让儿子睡觉了?他明天还得上一天课呀!不像你,可以在家里睡懒觉!于是我强行收起他的作业卷,以不容争辩的命令的口吻,催促他洗漱了躺到床上去。儿子也真是困到了极点,头一挨枕便酣然入眠。而我却不再睡得着。用冷水冲了脸,强打精神,继续替儿子钻研那道几何难题。半小时后,我对陪在一旁织毛衣的妻说——老爸出马,一个顶俩,我解出来了!博得了妻对我羡佩的一笑。

第二天儿子刚起床,我便从自己枕下摸出作业卷,大言不惭地对儿子说:“这么简单的题你都不开窍?这有何难的?站到床边儿来,听老爸给你讲讲——这两个直角三角形,有两个角相等,还都有一个角是直角。三角相等,故两个三角形全等。而三角形A又全等于三角形B,而三角形B又全等于……”

儿子脸上便呈现出冷笑。

我生气了,说儿子你冷笑什么?你的态度怎么这样不谦虚?

儿子说:“两个锐角相等的直角三角形就全等啊!直角三角形哪儿有这么一条定理?”——于是画图使我明白,它们也有可能仅仅是相似……

我愣了半天,讷讷地说:“难道……是我想象出了这么一条定理?”

儿子说:“反正书上没有,老师也没教过这么一条全等直角三角形的定理。”

我羞惭难当,无地自容,躺在床上挥挥手,大赦了儿子……

我明白——我再也辅导不了儿子数理化了,从那一天起,直至永远。当年我初三下乡,当年的初三数理化教材,比如今的初二教材只低不高。我太不自量力太无自知之明了。

自己承认了这一点,使我内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悲哀。以后,不管他写作业到多么晚,不管他看上去多么需要一个头脑聪明的人的指点和帮助,我是再也不往他跟前凑了……

给儿子写信

按照学校的要求,我得给儿子写一封信,而且此事不让学生知道,更不能让学生看到信。在某次活动中,信将由老师分发给每一名学生,希望以这种方式,在他们普遍十四周岁以后,带给他们每个人一份儿意外的欣喜。于是我生平第一次给我的儿子写信。

我竟不知在这一封信里该写些什么。我不愿在信中流露出我对他的体恤。因为几乎每个城市里的初二的儿女都如他一样地似箭在弦,他不应格外地得到体恤。我也不愿用信的方式鞭策他。因为他早已深知每次在分数竞争中失利,对自己都意味着一种严峻。我不愿在信中写入对他所寄的希望。我不望子成龙。事实上只祈祝他能有幸受到高等教育。而仅仅这一点已使他过早地成熟了。他的日渐成熟正是我倍感欣慰的,同时又是倍感悲哀的。刚刚十四岁就开始思考人生和忧患自己未来的命运,这太令我这个当父亲的替他感到沮丧了。我自己的少年时代就是从忧患之中度过来的。我真不愿他和当年的我一样。当年的我是因为家境的贫寒,如今的他是因为变成了中国的高考制度的奴仆。我极端憎恶这一种现代八股式的高考制度,但我又十分冷静地明白——此一点最是我丝毫也不能流露在字里行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