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3/14页)

她常对我们说:“妈不会累的,这是你们的福分。”

我们不觉得是福分,却相信母亲累不垮。

在北大荒,我吃过大马哈鱼。肉呈粉红色,肥厚、香。乌苏里江或黑龙江的当地人,习惯用大马哈鱼肉包饺子视为待客的佳肴。

前不久我从电视中又看到大马哈鱼:母鱼产子,小鱼孵出,想不到它们竟是靠惯食它们的母亲而长大的。母鱼痛楚地翻滚着,扭动着,瞪大它的眼睛,张开它的嘴和它的腮,搅得水中一片红。却并不逃去,直至奄奄一息,直至狼藉成骸……

我的心当时受到了极强烈的刺激。我瞬间联想到长大成人的自己和我的母亲,联想到我们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一切曾在贫困之中和仍在贫困之中坚忍顽强地抚养子女的母亲们。她们一无所有,她们平凡、普通、默默无闻,最出色的品德可能仍是坚忍。除了自己的坚忍,她们无可依靠。然而她们也许是最对得起她们儿女的母亲!因为她们奉献的是自己。想一想那种类乎本能的奉献真令我心酸。而在她们的生命之后不乏好男儿,这是人类最最持久的美好啊!

我又联想到另一件事:小时候母亲曾买了十几个鸡蛋,叮嘱我们千万不要碰碎,说那是用来孵小鸡的。小鸡长大了,若有几只母鸡,就能经常吃到鸡蛋了。母亲满怀信心,双手一闲着,就拿起一个鸡蛋,握着,捂着,轻轻摩挲着。我不信那样鸡蛋里就会产生一个小生命。有天母亲拿着一个鸡蛋,走到灯前,将鸡蛋贴近了灯对我说:“孩子,你看!鸡蛋里不是有东西在动吗?”

我看到了,半透明的鸡蛋中,隐隐地确实有什么在动。

母亲那只手也变成了红色的。那是血色呀!血仿佛要从母亲的指缝滴落下来!……

“妈妈,快扔掉!”我扑向母亲,夺下了那个蛋,摔碎在地上——蛋液里,一个不成形的丑陋的生命在蠕动。我用脚去踩踏,不是宣泄残忍,而是源自恐惧。我觉得那不成形的丑陋的生命,必是由于通过母亲的双手吸了母亲的血才变出来的!我抬起头望母亲,母亲脸色那么苍白,我内心里充满了恐惧,愈加相信我想的是对的。我不要母亲的心血被吸干!不管是哪一个被我踩死了踏死了无形的丑陋的生命,还是万恶的贫困!因为我太知道了,倘我们富有,即使生活在腐朽的棺材里,也会有人高兴来做客,无论是节日抑或寻常的日子,并且随身带来种种礼物……

“不,不!”我哭了。我嚷:“我不吃鸡蛋了!不吃了!妈妈,我怕……”母亲怒道:“你这孩子真造孽!你害死了一条小生命!你怕什么?”

我说:“妈妈我是怕你死……它吸你的血……”

母亲低头瞧着我,怔了一刻,默默地把我搂在怀里,搂得很紧……

小鸡终于全孵出来了,一个个黄绒似的,活泼可爱。它们渐渐长大,其中有三只母鸡。以后每隔几日,我们便可吃到鸡蛋了。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吃,对那些鸡我却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视它们为通人性的东西,觉得它们有着一种血缘般的关系……

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使我们的共和国也处在同样艰难的时间。国营商店只卖一种肉——“人造肉”,淘米泔水经过沉淀之后做的。粮食是珍品,淘米泔水自然有限。

“人造肉”每户每月只能按购货本买到一斤。后来由于加工收集不到足够生产的淘米泔水,“人造肉”便难以买到了。用如今的话说,是“抢手货”,想买到得“走后门儿”。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为人民服务”节目中,热情宣传河沟里的一层什么绿也是可以吃的,那叫“小球藻”,且含有丰富的这个素那个素,营养价值极高……

母亲下班更晚了。但每天带回一兜半兜榆钱儿。我惊奇于母亲居然能爬到树上去撸榆钱儿。然而那就是她在厂里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钱树撸的。

“有‘洋辣子’吗?”我们洗时,母亲总要这么问一句。

我们每次都发现有,我们每次都回答说没有。我们知道母亲像许多女人一样,并不胆小,却极怕叶上的“洋辣子”那类毛虫。

榆钱儿当年对我们来说是佳果。我们只想到母亲可别由于害怕“洋辣子”就不敢给我们再撸榆钱儿了。如果月初,家中有粮,母亲就在榆钱儿中拌点豆面,和了盐,蒸给我们吃。好吃。如果没有豆面,母亲就做榆钱儿汤给我们喝。不但放盐,还放油。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