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3/11页)

母亲从来也没有能够动摇过父亲的哪怕一次荒唐的念头。母亲根本不具备这种妇人之术。母亲很有自知之明,便预先为父亲做种种动身前的准备。父亲要带一个儿子回山东老家。在我们——他的四个儿子之间,展开了一次小小的纷争。最后,由父亲做出了裁决。父亲庄严地对我说:“老二,爸带你一块儿回山东!”

老家之行,印象是凄凉的。对我,是一次大希望的大破灭;对父亲,是一次心理上和感情上的打击。老家,本没亲人了,但毕竟是父亲的故乡。故乡人,极羡慕父亲这个挣现钱的工人阶级。故乡的孩子,极羡慕我这个城市的孩子,羡慕我穿在脚上的那双崭新的胶鞋。故乡的野菜,还塞不饱故乡人的胃。我和父亲路途上没吃完的两个掺面馒头,在故乡人眼中,是上等的点心。父亲和我,被故乡一种饥饿的氛围所促使,竟忘乎所以地扮演起“衣锦还乡”的角色来。父亲第二次攒下的三百多元钱,除了路费,东家给五元,西家给十元,以“见面礼”的方式,差不多全救济了故乡人。我和父亲带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几斤地瓜子离开了故乡……到家后,父亲开口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孩子他妈,我把钱抖搂光了!你别生气,我再攒!……”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用内疚的语调对母亲说话。母亲淡淡一笑:“我生啥气呀!你离开老家后,从没回去过,也该回去看看嘛!”仿佛她对那被花光的三百多元钱毫不在乎。

但我知道,母亲内心是很在乎的,因为我看见,母亲背转身时,眼泪从眼角溢出,滴落在她的衣襟上。那一夜,父亲叹息不止,长吁接短叹。两天后,父亲提前回大西北去了,假期内的劳动日是发双份工资的……父亲始终信守自己给自己规定的三年探一次家的铁律,直至退休。父亲是很能攒钱的,母亲是很能借债的,我们家的生活,恰恰特别需要这样一位父亲,也特别需要这样一位母亲。正所谓“对立统一”。在我记忆的底片上,父亲愈来愈成为一个模糊的虚影,三年显像一次。在我的情感世界中,父亲愈来愈成为一个我想要报答而无力报答的恩人。报答这种心理,在父子关系中,其实质无异于溶淡骨血深情的缓释剂。它将最自然的人性最天经地义的伦理平和地扭曲为一种最荒唐的债务。而穷困之所以该诅咒,不只因为它造成物质方面的债务,更因为它造成精神上和情感上的债务。

父亲第三次探家那一年,正是哥哥考大学那一年。父亲对哥哥想考大学这一欲望,以说一不二的威严加以反对。

“我供不起你上大学!”父亲的话,令母亲和哥哥感到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好心的邻居给哥哥找了一个挣小钱的临时活——在菜市场卖菜,卖十斤菜可挣五分钱。父亲逼着哥哥去挣小钱。哥哥每天偷偷揣上一册课本,早出晚归,回家后交给父亲五角钱。那五角钱,是母亲每天偷偷塞给哥哥的。哥哥实则是到公园里或松花江边去温习功课的。骗局终于败露,父亲对这种“阴谋诡计”大发雷霆,用水杯砸碎了镜子。父亲气得当天就决定回大西北,我和哥哥将父亲送到火车站。列车开动前,父亲从车窗口探出身,对哥哥说:“老大,听爸的话,别考大学!咱们全家七口,只我一人挣钱,我已经五十出头,身板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应该为我分担一点家庭担子啊!……”父亲的语调中,流露出无限的苦衷和哀哀的恳求。列车开动时,父亲流泪了。一滴泪水挂在父亲脸腮又黑又硬的胡茬上。

我心里非常难过,却说不清究竟是为父亲难过,还是为哥哥难过。我知道,哥哥已背着父亲参加了高考。母亲又一次欺骗了父亲。哥哥又一次欺骗了父亲。我这个“知情不举”者,也欺骗了父亲。我因无罪的欺骗感到内疚极了。我,很大程度上是在为自己难过……几天后,哥哥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母亲欣慰地笑了。哥哥却哭了。我又送走了哥哥。哥哥没让我送进站。他说:“省下买站台票的五分钱吧。”在检票口,哥哥又对我说:“二弟,家中今后全靠你了!先别告诉爸爸,我上了大学……”

我站在检票口外,呆呆地望着哥哥随人流走入火车站,左手拎着行李卷,右手拎着网兜,一步三回头。我缓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紧紧攥着没买站台票省下的那五分钢镚儿,心中暗想,为了哥哥,为了我们家祖祖辈辈的第一个大学生,全家一定要更加省吃俭用,节约每一分钱……

我无法长久隐瞒父亲哥哥已上了大学这件事。我不得不在一封信中告诉父亲实情。哥哥在第一个假期被学校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