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道德(第2/3页)

以前,甚至在古埃及,人们也没学会如此直观地看。他们在黑暗中摸索,仍搞不清他们身处何方,他们是谁。正像人在黑暗的屋子里那样,他们只能在别人的黑暗存在中随之涌动,从而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可我们现在学会了看自己的模样,正像太阳看我们那样。“柯达”是一个见证。我们像万能之眼一样看自己,用的是全世界通用的眼光,从而我们是我们看到的自己。每个人在自己眼中都是一个与自己相同的人,一个孤独的整体,与一个孤独整体们的世界相呼应。一张照片!一张“柯达”快照,用的是通用的快照相纸。

我们终于获得了通用的眼光,甚至上帝的眼光都与我们的无所区别,我们的只能更广远,像望远镜,或更专注,像显微镜。但这目光是一样的,是图像的目光,是有限的。

我们似乎探到了口袋的底部,亲眼看到了柏拉图式的理想被照片完美地表达出来,躺在宇宙这条大麻袋的最下面,这就是我们的自我!

把我们自己与我们的照片相等同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这种习惯已变得十分古老而成为本能。我的照片,被自己看到的我就是我。

就在我们对此十分满意的时候,偏偏有个人出来招人嫌,这就是塞尚。他画的什么水罐子和苹果,岂止是不像?简直就是活脱脱的谎言。“柯达”可以证明这一点。

“柯达”能拍各种快照,雾状的,气状的,强光的,跳跃状的,样样俱全。但是,照片毕竟只是照片而已,上面只是或强或弱的光,或轻或重的雾,或深或浅的影子。

所谓全能的眼能看出各种强度来,能看出各种情绪来。乔托261,提香262,埃尔·格里科263和透纳264,虽然各有千秋,但在“全能眼”看来都是真实的。

但塞尚的静物写生则与“全能眼”相反。在全知全能的上帝眼中,苹果不是塞尚画的那个模样,桌布和水罐子亦非如此,所以说塞尚画得不对。

因为,人是由人化的上帝创造出来的,他继承了人化上帝的头脑,所谓“永恒的眼睛”与“全能眼”是一回事。

因此,如果在任何光线和情境中,或在任何情绪下看它们都不像苹果,那就不该那么画。

哦——哦——哦!塞尚发话了,他喊着说在我眼中苹果就是那个模样儿!那就是苹果,管它看着像什么!

苹果就是苹果!大众的声音这样说。大众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265

有时苹果是一种罪孽,有时是冲脑袋上的一击,有时是肚子痛,有时像一只饼的一角,有时是鹅食的调料——

可你看不见肚子痛,看不见罪孽,看不见往头上的一击。如果你把苹果照这个路子画,你可能——大约就会画出塞尚的静物写生来。

在刺猬眼中苹果是什么样?在画眉鸟眼里呢?在吃草的牛眼里?在牛顿先生眼里?在毛毛虫、大黄蜂和鲭鱼眼中呢?你们自己猜吧。但是,那种“全能眼”则应该既有人的眼光也有鲭鱼的眼光才行。

塞尚的不道德即在于此——他比人的“全能眼”看到的还多,比“柯达”还聪明。若是你能在苹果身上看出肚子痛和脑袋受到的一击并把这些画得惟妙惟肖,那等于宣布了“柯达”和电影的死亡。因此你必属“无行”类无疑。

你尽可以大谈什么装饰、图解、意蕴形式、深厚质感、可塑性、动感、空间构成及杂色关系等术语,你甚至还可以在吃完一顿饭后迫使你的客人吃下菜单呢。

但艺术要做的并且要继续做的,是在不同的关系中揭示事物。这就是说,你应该在苹果中看出腹痛来,看出牛顿敲脑壳的感觉来,看到昆虫产卵时要冲破的巨大而湿润的屏障,看出夏娃未曾尝过的禁果的味道。如果再加上鲭鱼浮出水面时看到的灰蓝色,那么,方汀·拉多266笔下的苹果相形之下可就跟炸肉卷儿差不多了。

真正的艺术家是不会用不道德取代道德的。相反,他们总是用更美好的取代粗糙的。一旦你看到更美好的道德,那原先粗糙一些的就相对成为不道德的了。

宇宙就如大海,百川终归大海。我们在动,岁月之石也在动。既然我们永不停息地在运动,向着某个并不明确的方向运动着,那也就没有什么运动中心这一说了。对我们来说,每动一下,中心就变动一次。甚至北极星也不再在北极之上了。走吧!前面无路了。

没别的办法,只有同那些我们与之同行、身置于斯与之作对的东西保持一种真切的关系。那苹果正如同月亮一样,有其未被识破的一面。大海的运动会教它转向我们或把我们甩到它的那一面去。

人没别的办法,只有与他周遭的世界保持真切的联系。一个古埃及的国王完全可坐着对一切视而不见,只在内心深处感受一切。米开朗基罗的亚当267能够首次睁开眼,客观地审视天上的这位老人。透纳可以跌跌撞撞冲出光的客观世界之口,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脚后跟儿。川流裹挟着每个关系各不相同的人,教人走过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