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说(第3/5页)

第二点,小说是不容什么说教和绝对的。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及其所说和所做的,都有那么点儿神圣。所以,渥伦斯基占有安娜必定算得上神圣,因为这做法是富有生命力的。而《复活》中的那位女犯和那位公爵则该算死物儿了。那囚车是生气勃勃的,可那个要赎罪的公爵却像一截死木头桩子一样。

是小说自己为我们设下了这些个法规,可我们却花着时间去躲避它们。小说中的人物必须“有生气”。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必得与小说中别的东西之间有生命的联系——雪啦,臭虫啦,阳光啦,阴茎啦,火车啦,丝帽,猫,悲伤,人,吃喝,白喉,倒挂的金钟花,星星,观念,上帝,牙膏,闪电,还有手纸什么的。人物与这些东西之间定要有一种活生生的关系,他所说所做的必得与它们有关才行。

正因此,像《战争与和平》91中的彼埃尔就比安德烈公爵缺少生气。彼埃尔与之保持细微关系的是观念,牙膏,上帝,人,食品,火车,丝帽,悲伤,白喉和星星这类东西。而他对别的东西就不敏感,如雪,阳光,猫,闪电,阴茎,倒挂的金钟花和手纸。总之他缺少生气。

托尔斯泰要扼杀的或混淆的正是那最有生命力的东西。这倒像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当我们看到娜塔莎嫁给了那个彼埃尔时,我们不禁会认为这女人糊涂,没新鲜味儿。

彼埃尔是那种我们称之为“太像人”的人。就是说他局限性太强。人们黏成社会的一群,就是为了限定每个人的责任,这就是人类。彼埃尔就是这种人。这也是托尔斯泰,一个鼓吹基督教博爱观念的哲学家。干吗要把人局限在基督教博爱上面?至于我自己,某一天我会变成一个最可爱的基督教博爱者,学着阿蒂拉92那样把一块生牛排铺在马背上当马鞍子,骑上去奔向基督的王国,第二天就能看到遍地是火红的公鸡,一个个在打着鸣儿。

这就是人!真真的托尔斯泰。那甚至是列宁,是基督教博爱机器中的神,把人们都绞成肉去做社会香肠。

去他的绝对吧!我诅咒一切绝对,诅咒!告诉你吧,没有什么绝对之物可以让狮子与羊并卧在一起93,除非像那首五行打油诗说的那样,那羊在狮子的肚子里94。

他们骑马回到家,

列奥小羊肚中藏,

老虎脸上笑哈哈!

嘻嘻嘻,哈哈哈!

嘻嘻嘻嘻哈哈哈!

对人来说没有什么绝对或绝对物。这种事对有三个直角的三角形魔鬼说去吧,它只存在于理念之中。如果谁认为可以在三角形斜边上找出个直角来,那就让他试试吧。

嘿!嘿!嘿!人把绝对的东西传给别人,似乎我们都是几何书,前面写着原理、规则和定义。上帝的圆规!摩西的三角板!人不过是几何图上的一个交叉点,连一只小萝卜都算不上!

神圣的摩西!

“孝敬汝父汝母!”95那当然不错,可假如他们并不体面呢?摩西,那又会怎么样?

西奈山上传来一声雷:“假装孝敬!”

“爱邻如爱己。”96

完了,我的邻居碰巧是令人生厌的卑鄙小人。

那闪光的圣灵低声说:“假装你爱他嘛。”

这是蛇的狡猾!97可我从未见过蛇亲吻他的天敌。

呸!我才不亲吻我的邻居,他是个讨厌的卑鄙小人,亲他会脏了我的嘴。

圣灵,回家去吧。

的确是山羊与圆规!98

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上帝嘴中或人的嘴中发出的每一条戒律都是严格地相对的,与其特定的时间、地点和环境相关联。

这才是小说之美:每件事只在其自身的关系中才是真的,除此之外便不是真。

一切事物的关联和内在联系就如同溪水一样流淌,变化和震颤。就像溪水中的鱼儿一样,小说中的人物游水、随波逐流,死的时候也会肚皮朝上漂起来的。

因此,如果小说中的某个人物想娶个两三房老婆,甚至三十房,在他所处的时间和环境中那都算真切。别的男人在别处或别的时间里做这般想法那也可能是真情。可如果由此得出结论,说所有的男人在所有的时候都想要两三房或三十房老婆,或者说写这书的小说家本人就提倡疯狂的一夫多妻99,那可就愚不可及了。

若因但丁崇拜着远方的比阿特丽丝100就推论说每个男人都该崇拜远方的比阿特丽丝,那同样是愚不可及。

如果但丁把这事说个明白,没什么不好。凭什么我们要含糊其辞掩盖事实呢?其实但丁床上有个姣好的老婆,养了一窝子健壮的小但丁。还有那个彼德拉克101,怀念着远方的劳拉,可他膝下至少有十二个合法的小彼德拉克了。可我们听到的却只是他们在叫:“劳拉!”“劳拉!”“比阿特丽丝!”“比阿特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