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人是什么(第3/4页)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是一九八六年去世的俄罗斯导演,他留给我们的电影经久不衰;哈维尔·马里亚斯是一九五一年出生的西班牙作家,至今仍在生机勃勃地写作。作为导演,塔可夫斯基讲述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阐明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影像,就是构思和形式的有机结合。作为作家,马里亚斯描写出来的这个细节呈现的是文学里无与伦比的魅力,就是文学如何洞察生活和呈现真实的魅力。

接下去我再说些轻松的。我先说了一个沉重的大屠杀纪念馆和一个悲惨的集中营的故事,此后是两个轻松的笑话和两个与我有关的故事,接着是这三个令人不安的故事。为了最后的轻松,我拜访了鲁迅和莎士比亚,这两位都是有时候沉重有时候轻松,毫无疑问,这两位都是知道人是什么的作家。

鲁迅的《狂人日记》里的例子我在中国举过多次,莎士比亚的例子我也举过,现在再次举例是为了讲述一个我自己的经历。

《狂人日记》里的那个精神失常者上来就说:“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我怕得有理。”我以前说过,鲁迅写一句话就让一个人物精神失常了,有些作家为了让笔下的人物精神失常写了几千字上万字,应该说是尽心尽力了,结果人物还是正常。再来举个莎士比亚的例子,他的《维洛那二绅士》里面有一出幕外戏,一个鼻青眼乌的人牵着一条狗走到舞台中央停下,开始埋怨狗:“唉,一条狗当着众人面前,一点不懂规矩,那可真糟糕!按道理说,要是以狗自命,做起什么事来都应当有几分狗聪明才对。可是它呢?倘不是我比它聪明几分,把它的过失认在自己身上,它早给人家吊死了。你们替我评评理看,它是不是自己找死?它在公爵食桌底下和三四条绅士模样的狗在一起,一下子就撒起尿来,满房间都是臊气。一位客人说:‘这是哪儿来的癞皮狗?’另外一个人说:‘赶掉它!赶掉它!’第三个人说:‘用鞭子把它抽出去!’公爵说:‘把它吊死了吧。’我闻惯了这种尿臊气,知道是克来勃干的事,连忙跑到打狗的人面前,说:‘朋友,您要打这狗吗?’他说:‘是的。’我说:‘那您可冤枉了它了,这尿是我撒的。’他就干脆把我打一顿赶了出来。天下有几个主人肯为他的仆人受这样的委屈?”

鲁迅和莎士比亚描写精神失常的人物时,说话都是条理清楚,他们是通过话里表达出来的意思显示出这个人物已经失常的精神状态。不少作家描写精神失常的方式都是让人物说话语无伦次,而且中间还没有标点符号,这已经成套路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语言黑压压地摆在那里,这些作者以为用几页甚至十几页人物自己不知所云的说话就可以让读者感受到这个人物精神失常了,这只是作者的一厢情愿,如果读者感觉到有人精神失常的话,也不会认为是作品里的人物,而是怀疑这个作者精神失常了。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我去意大利的时候,邀请方给我安排了一个特别的活动,让我去维罗纳地区的一家精神病医院和一群精神病患者进行一场文学对话,就是莎士比亚的《维洛那二绅士》里的那个地方。[1] 邀请方给我安排的翻译很紧张,不过她看上去还是比较镇静。她开车来旅馆接上我,在去精神病医院的路上她说了几遍“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活动”,她说院方保证参加活动的都是没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她这话是在安慰我,不过听上去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我开玩笑说,院方保证的只是过去没有出现过暴力倾向的,并不能保证今天不出现。她听后“啊”的叫了一声,然后又说“这个活动太奇怪了”。我们来到精神病医院的门口,应该是监控摄像头看到了事先登记过的车牌号,大铁门徐徐打开,我听到机械的响声。车开进去后我看到了一个很大的花园,里面有几幢不同颜色的建筑,我们在最大的那幢前面停下,我心想这应该是主楼。

我们先去了院长办公室,院长是一位女士,她握着我的手说,你能来我们太高兴了。然后她请我们坐下,问我们要咖啡还是茶,我们两个都要了咖啡。喝咖啡的时候,院长说每年都会有一位作家或者艺术家来这里,她说病人们需要文学和艺术。院长问我,你在中国去过精神病医院做演讲吗?我说没有。

喝完咖啡,我们去了一个会议室,里面坐了三十来个病人。我们走到里面的一张桌子后面坐下,面对这些病人,院长站在我的左侧,就像其他地方的文学活动一样,院长介绍了我,我不记得当时这些病人鼓掌了没有,我的注意力被他们直勾勾看着我的眼睛吸引了过去,院长说话的时候我拿出手机拍下了他们,我感觉他们的目光铁钉似的瞄准了我的眼睛,好在后面没有榔头。院长介绍完就出去了,会议室的门关上以后,我注意到一个强壮的男人站在门那边,用严肃的眼神审视屋子里的病人,他没有穿白大褂,我心想他不是医生,可能是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