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籁天籁

先说“色”:站在羊角山顶,实际上三个太阳渡尽收眼底,夹岸是绿棘黄坡的邙山和青幽碧森的中条山,河对岸石山兀出,黄河是“拍激”而去,此岸在上下太阳渡都有黄得小米一样的沙滩。河就像一条黄色缎带缠绕二山一滑而去。我说过,中太阳渡其实是没有渡口的,因为水流急,偶有樯桅顺流漂摇而下,也有撑着鼓帆绳索拖着向上游艰难行进的,下雨天,还可见到烟蓑雨笠的钓公乘着筏子,一边垂钓,一边顺流漂去上太阳渡的。河中的水纯黄,北边山是碧幽,南边山是新绿。河沙滩上的潦水汪清得——假如有点小鱼,在山上看,真有“皆若空游无所依”的感觉。

这还是白天,“山清水秀”四个字了得。我家住在下太阳渡,羊角山的东南边吧,傍晚时分,推开西窗,呀——这是什么景致?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天上是半天红色云霞:它的“基础色调”是殷红的,但天空是那等的绚丽,什么样美丽的颜料没有呢?山影在背阳坡看,这时更显得幽深静谧……迎着阳光几乎看不到山上景物了,看到的是剪影一样的山的轮廓,北边山尖犬牙交错,南边山坡势缓慢。“山边”似镀了一层玫瑰紫色的光晕,微微闪动着,炫耀她的神采。太阳呢?圆圆的太阳啊,它显得那样柔和,红红的……不是悬着落山,而是在黄河里沐浴,泡在河水中长长的光廊从太阳渡可以直到我的窗下,整个大河涛浪汩汩,闪动着的无数金色的亮点,在随着水流漂移变幻,像一河淌动着的黄金……

这样的情景在我当时的年纪,并无些许的感动。因为“太平常了”,天天晚饭时推开窗子便是这个景致。只是在之后的艰难岁月中,我走遍了千山万水,看过了无数的落日辉煌,即使是“最美的”,也无法稍与太阳渡齐肩。比较一次,太阳渡的美在脑海中深刻印证一次,也许由此,她在我心中的美更升华一次。太阳渡的落日,成了我脑海中永存的圣景。

上下太阳渡都是有渡口的。有渡口便有纤夫拖船,因为河水急,每一船渡过,便要向下游漂移很远。船不可能九十度直角过河。需要用纤绳将船拖至渡口上游一点再摆渡。所以这里的渡口有两个,一个是上船的,一个则是下船的,中间隔着半里之遥的沙滩,纤夫们的工作是把船从下游拖到上游。中太阳渡虽然没有渡口,但那里水流湍急波涛汹涌,常有运货的船要从上太阳渡到下太阳渡去,这一带窄窄的沙滩地上,也每天有纤夫拖船。

又过了二十年,我才见到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这幅油画。我见到的是“忧郁”二字,几个纤夫没有“吃重”的表情,看去甚至有点从容。

不,黄河上的纤夫不是这样的——一根一根的纤绳都系在总纤绳上,多有的人身子都向前倾斜到四十五度,几乎都伸手能触到地。大家一律都是赤脚,脚的前半掌使劲蹬那河滩沙地。他们都过去,你能够见到的不是脚印,而是一个一个牛蹄印大小的脚趾印。他们有纤歌。不是年深月久我忘记掉,而是当时我根本就没听懂,留下的,如今响在耳鼓边的,是抡重锤闷击那种:

哼呦……哼呦……哼呦……哼呦……

这是“人籁人声”,是不应该写在“色”之一字中的,但这声音伴随着的,是那沉重的颜色,《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我看是瘦弱白皙,他们本就是白种人,让我看有点像流放政治犯,或是城里人倒霉当了纤夫。我们是黄种人,但纤夫们在黄河沙滩上个个都被晒得像黑人。如果你在夕阳下看他们,又似一群精灵在游戏,额头上,肩上的汗,被夕阳照得折射出刺眼的光点。后来到四川,见到岩石上纤绳拉出的印痕,我一下子便想起我所见到的黄河纤夫,和伏尔加河的他们比起来,黄河上的人们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沉重”、“深重”。

我看摄影作品不能寻找到黄河的感觉,也许另外一个原因是照片有色无声。有色无声的境界,除了天籁无声、临于人身时的那种“味道”,“于无声时”的那种惶恐与惊奋。其余的,我们人间烟火的趣向,大致要“有声有色”才能足情欲之餍。尼加拉瓜大瀑布,是世界上最壮观的瀑布,黄果树瀑布,还有黄河壶口瀑布,我都没有去过,都是在照片上“窥见雄姿”的。但是,这“色”无论怎样的美,你都无法感受到它真正的况味——声,这是天籁,在照片上一些儿也听不到,你不过在看一张画而已。我在部队工作,深山沟里,常有一些小瀑布,十几个流量,最多下大雨时,有二十个流量吧,在这样的瀑布边,选一块大石头坐下,我可以整整听半天,我基本不看那瀑布。我觉得那轰鸣的水声,是在冲击岩石!不,是在荡涤人的心灵,冲刷人的魂灵,就这样一股小水,可以清洗掉你所有的劳累、困倦、疲惫、烦闷、忧郁、沮丧,乱麻一样的人事纠葛,猪油糊涂了的脑海、宠辱关心的乱情、忧谗畏讽的郁结统统给你洗干净。这就是天籁的力量,我近来绘画,有题《两荷》长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