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两个班主任老师(第2/3页)

但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父亲调到了洛阳,母亲还留在陕县,他们似乎商量过,谁有空谁带我。这么着,在陕县、洛阳之间来回流动上学,频繁转学。这当然只能算客观上的原因,我确实是一个不能静下心,动脑子踏实研究数理化的孩子,对外语单词更是深恶痛绝,不屈不挠地坚决抵触——明知它有用,至少是敲门砖,就是死不背诵。

像织布机上的纺锤,我在洛阳之间穿梭了四五次。母亲调到了洛阳,她在郊区公安分局当副局长,我又跟定了她。四年级之后又有了一段稳定,我在洛阳西南隅小学上学,徐思义是我的班主任老师。

他是个男的,从外形到内质和牛老师全然不同。徐老师清癯,个子高,肤色极为白皙,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讲语文,课本本身似乎讲的不多,给我们讲莎士比亚、莫里哀,讲历史、讲故事。他年纪比牛老师要大许多——我现在猜想,牛老师可能是个初级师范学生,徐老师学历高,可能是个大学生。

洛阳是个大城,西南隅小学是个老校,分着两个大院落。四年级以下一个院。五六年级的院子就大一些。设着各种锻炼身体的体育器械:格子爬、单双杠、秋千、跳远、跳高、沙坑……有一种游戏器械叫“巨人步”——四个带腿套的绳子总攒在矗在中央的杆顶,四个学生各套左腿,反时针方向旋转跳动,一步可以跳跃七八尺。我自小有晕车症,这玩艺一会儿就叫人头晕恶心玩不得。想想不能闲着,我便站在旁边帮同学起步,接扶头晕下来的同学。徐老师不知怎么瞧见了,在班里大事表彰:“同学们,我们每天讲共产主义精神。什么叫共产主义精神?凌解放这样,自己放弃娱乐,专门帮助别的同学,这就叫共产主义精神。”

但他不久便被打成了右派。我们那时当然不能明了这是一种多么惨苦的事。反而觉得好玩:老师也会犯错?也会像违反课堂纪律的坏学生那样,也会站在讲台上受羞辱,低下头,由着大人小孩——不,任何人的唾骂和质问?我平时多爱他啊,可是,我太不懂事了,随同学们一道起哄。到他的宿舍里起哄。随便翻他的书和生活用具。在课桌上和别的老师一块“斗争”他。平心想想,放学回家的路上也有隐隐的愧疚和刺痛。但十二岁的少年太容易思路转移——校长让斗他,总不会错的吧?这样,自我原谅了许多许多的年头。

我们在陕县小学,有一次修操场,工人们清理出一具死人白骨,很完整。学校老师们小心地把骨骼接对起来,做成了一人体骨骼标本。白森森地矗立在语文教研室。同学们有点怵那东西,有一次我问牛老师:“那副骨头有什么好看的?我害怕。老师为什么还把它放在办公室里?”

“解放,每个人都是这样的,都有这样一个骨架,放在办公室是让我们每个人都了解自己。”

一个人了解自己的白骨像,实在太困难了。过了中年,经历了千山万水的跋涉,读了成捆的书,才多少知道了一点自己——有的人可能终生都看不到白骷髅的本相。

我和陕县小学一别就是五十余年。离开陕县后,多少年只是梦中忆起。每当心中受委屈,每到人间冷暧炎凉,牛老师、李老师、徐老师——他们的影子就会出现在我枕边,走马灯那样在暗中旋转往返,凄清的泪会湿了我的枕头。到中年时遇到一个旧时同学,我问及牛老师,他说:“牛老师死了,她是地主(出身)。”再下来的话题便无法继续了。我常作这样的幻想,我的牛老师乌鸦般黑的秀发在黄河的浊浪里随浪散漾着消逝,消逝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徐老师在一次周末郊游时讲了这么一段故事:有一个人,从小在老师和父母亲人旁边,感到很无聊,枯燥,没意思,读书没意思,工作也无趣,和人交往也没有兴味,整个也累。人生都是很庸俗,没有快乐和欢乐。便祈求上帝让他摆脱这种痛苦。上帝满足了他,把他带到了天堂。那里有华美的宫殿,黄金和美玉雕成的园林,琼浆玉液流满的泉池。每天随时观赏仙乐和宫娥的舞蹈和歌声。心中想要什么立刻就会有天使用金盘献给他——这样无忧无虑过了三年,他所希望的一切美好事物都拥有了。他得到了最大的满足。有一天,他去天上云山上玩,突然被书上的针刺了一下,他的手指滴出一滴血,他一下子省悟到,所有的一切都错了,自己原来的穷乡僻壤,父母的温存和教诲,师长的批评训责,生活的艰难奔波——所有原来所厌倦的事物,原来都是最美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