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说名利场(第2/2页)

《聊斋志异》中讲到那位曾为龙女传书的柳毅。传书成名人,又做乘女婿,成了神,接了洞庭君的龙位。但柳毅是个文弱书生,就像戏上见的那样个小白脸。有了官位却镇压不住夜叉水鬼并鱼鳖虾蟹等水族。到底是文心周纳,柳毅便做了一副假面具,样子十分狞恶,戴上面具料理龙宫事务,倒也指挥如意。那些乌龟王八就这样,你戴上面具,凶神恶煞也似,他就听你的——结果久而久之,柳毅的假面和真面合二为一长在了一处,再也摘不掉了。

这个故事是有点意思的。有位做官的朋友和我促膝谈心,说到“架子”问题,他不无苦恼地说:“不当官时憎恨官架子十足的官僚。当了官才知道没这玩意不成。有些人,向他摆架子他怨你,和他‘打成一片’他又腹诽你,甚或放肆得没上没下‘根本指挥不动’,所以,为了工作,该摆还要摆。”联想到柳毅,不也是“为了工作”?就真实的社会情势而言,多数人心里还是渴望和期盼真诚,但“真诚”这东西一放在名利场,显得那么脆弱,那样苍白无力,那样无用,聪明一点的,便戴面具,这只一宗不好:戴得久了长在脸上变成了他的一个组成部分。说来也真奇怪:颖悟、灵秀、明慧、风趣、优雅、爽健,这些极美极好的素质与宦场无缘。就是文章也一样,一般而言,文章做好了就要“害爵”——官星不旺。岂止文章,什么样常人喜爱的常性,都“憎命达”。因而又有“人无风趣官必贵,案有琴书家必贫”之说。

这是因为他成了“神”,不剥脱了人性,神位坐不牢。

如今是连和尚也有“处级和尚”、“科级和尚”的人,谬种花样层出翻新。文人也有这个级那个级,被名利枷套得死死的。上睥下,下趋上,蝇营竞奔,从心理角度说与官场宦海并无二致。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物欲横流,使名利二字和金钱扭结在一起,卖猪头肉的在电石灯下点钞,会说“我是部级干部收入”。而许多道貌岸然的达官名流也真的垂涎那些挥金如土的大款,计算自己的积蓄,计较往来礼节的实惠,有了守财奴的味道。病态的心理加之病态的世情,使许多不同层次的人格扭曲变形,就像金屑和粪土被屎壳郎一股脑儿团成了圆蛋——成了无法正确评估的——混蛋。

我历来不大恭维文人,成了文人,又惴惴于自己真的堕落了,变成文人。已经有人说我“狂”,按我自己的说法,是“嚣”,我以嚣避嚣,而嚣以为应该嚣嚣相通,既不相通,避嚣也就成了嚣。这本是一种自卫——是脆弱无力的表现,反被视为嚣张,用一句文言话说:“其可怪也欤!”

就算是在宦海中沉浮升降,在文人名利场中厮混,也不是什么丢人事。之所以“避嚣”,除了觉得太费心,人格付出太多,也真是怕了“那众人”。无论事业成就大小,诸朋友前总谦虚“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和他空应酬。就是这一套,要真的“不吝赐教”起来,没有几个不“色变”的。像小孩子的鸡巴,或大人吃足了媚药……那活儿,一招惹便勃然而起(包括搔到痒处的兴奋欢喜),谁敢乱触?夫非常之人乃有非常之事,我愿我是平常人,愿是一颗平常心,惟退避三舍而已。

和特别杰出的人不好打交道。就算是孔子,不讲温情,和你整日仁义礼智信说起;是朱子,开口闭口“存天理灭人欲”地闹起,交起朋友况味如何?交个阮籍那样的朋友,一句话说错,甚或碰巧他吃醉酒昏头厌与人语,就翻白眼。就是李白吧,让你给他脱靴磨墨,(顺便说一句,高力士绝非胁肩谄笑的小人)恐也使人不堪忍受。中国独特的历史文化所囿,文人只是政治权势场中的附着物。文天祥史可法闻一多朱自清那样风骨的并不多。阮籍傲睥狂放,“口不臧否人物”,李白诗才豪放,你读读他《与韩荆州书》,还有一股可怜兮兮的媚气。文人朋友只可坐而论道,真有敌人雄赳赳打来,文天祥不多,史可法也罕见,倒是秦桧居多。就不是秦桧,他也准就先逃了。

算了,先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