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第2/3页)

这个白痴为何无法在他人的世界中漫步?为何没有一个人了解他?虽然大家都以某种形式爱他,他的温和也为众人喜爱,甚或视之为楷模。是什么因素将这个怪人拖离了其他的人、一般的人?他们为什么要杯葛他?为什么非要如此不可?他为什么会遭遇到为世人,也为弟子所背弃的耶稣同样的命运?

这是因为白痴有不同于他人的意见。但这并不是说,他的意见不像他人合乎逻辑,或者他有比他人更孩子气的联想。梅什金的思考,我称之为“魔术的”思考。他——这个温和的白痴,会否定他人的整个生活、整个思考与感情,以及整个世界与现实。现实对他来说是与众不同的。他人的现实对他完全像影子一般。他看见全新的现实,要求全新的现实,因此在这方面,他就成为大家的敌人了。

有些人尊重权力、金钱、家庭或国家种种价值,但梅什金并不尊重这些。不过,这并不是他与他们之间的差别。也不是说,他代表精神,他人代表物质。对这个白痴来说,物质也是存在的。他虽然未必认为物质重要,但毕竟还是承认它的意义。他的要求与理想不是禁欲的、印度式的,也不是因为倾向于自我肯定而陷于自我满足的精神性,以致脱离了外观的现实世界。

啊,为了自然与精神的双方权利,为了两者相互作用的必要性,梅什金只有跟他人协调。但,自然与精神这两个世界同时存在,也拥有同样的权利,对他人而言,这只不过是知性的命题,但对梅什金来说却是生命!是现实!仅此并不能清晰表现其意义。现在再尝试一些不同的表现方式。

梅什金也是一个相当聪慧的人,但因他是白痴,是癫痫病患者,所以比他人更直接地接近潜意识界,由此,才能把梅什金跟他人区别开来。对他来说,最高体验就是那曾经品味过若干次的最高敏感与洞察洋溢的半秒钟。也就是说,魔术的能力已在刹那之间,刹那的辉耀之间,成为世上万有的根源,它能共感一切,能与一切同苦,又能了解并肯定一切,这种魔术的能力对他来说就是最高的体验。在这最高体验中,有其本质的核心。他既不是因读魔术与神秘的智慧而了解,也不是因研究魔术与神秘的智慧而感叹(虽然在极罕有的刹那间曾经如此),而是实际去体验。他不仅只有稀贵显明的思想与意见,而且曾经一次或数次驻足于肯定一切的奇异界限中。在此,就是最疏远的思想也是真实的,所有与这类思想相反的东西都真实不虚。

这就是他可怕之处,也是他人所不能不害怕的地方。他不是全然孤立,整个世界也不是反对他的。在此,偶尔也有一些人会从情感上去了解他,这些人是极其可疑,已涉足险境的危险人物。他们就是罗格辛和娜斯坦西亚。梅什金是纯真的人,温和的孩子,他能获得犯罪与歇斯底里女人的理解!但,这个孩子绝不像外表那样温和。他的纯真不是好好先生的纯真。人们怕他是有道理的。

我说过,白痴对一切思想都曾偶尔接近到觉得与其相反者皆真实的界限上。换句话说,他已经感受到:任何思想、法则、特征与组织从某个极点观之都是真实而正当的——而且,一切的极都有相反的极。观看世界,设定一个有序的极,并采取一个立场,是一切组织、文化与道德的首要基础。凡是觉得精神与自然,善与恶都可在极短的刹那转换的人,就是一切秩序的最可怕敌人。因为从这儿会产生出秩序的相反物或混沌。

回归到潜意识界与混沌的思维,会破坏所有的人类秩序。就《白痴》而言,我们可以说,他在对话中有时只能说真话,真话之外,什么也不说,他是一个可怜的人,此语诚然。一切皆真,一切皆可肯定。为了整理世界,达到目的,并使法律、社会、组织、文化与道德皆成为可能,与肯定相对的否定也是需要的。世界必须在对立中分为善与恶。即使一切否定、禁忌与“恶”的最初设定方式都毫无章法——只要它成为法则,导生出结果,成为一切思想与秩序的基础,就会变成神圣。

人类文化所显现的最崇高现实就是,世界已被分化为明暗、善恶、可否。但对梅什金而言,最崇高的现实就是,一切规则皆可变换,相反极皆以同一权利存在的奇妙体验。《白痴》最后导入了潜意识界的母权,而扬弃文化。他没有捣毁法律的规制,只背离它,并暗地里写出相反的东西。

秩序的敌人、可怕的破坏者,并不以犯罪者登场,而以洋溢着天真、优雅、诚挚与无我的可爱羞怯人物登场。这就是这本可怕的书的秘密。陀思妥耶夫斯基透过深邃的感情把这种人描绘成病人、癫痫病患者。新的事物、可怕的事物与不确定之未来事物的代表、可预感的混沌的先驱,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只要是病人,都是可疑的人物与赎罪的人。罗格辛如此,娜斯妲西亚如此,四个卡拉马佐夫兄弟也如此。他们都被描写为不合常规的人物,也被写成异常的例外者。但我们对他们的不合常规与精神病却泛起神圣的敬意,有如亚洲人对疯子所施予的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