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魔力(第2/3页)

言归正传。我曾说书籍的魅力,今日在“表面上”已经丧失,今日“表面上”文盲已经很少了。为什么“表面上”会有这种现象呢?那些很早很早的古旧魅力是否仍旧存在?神圣的书籍、恶魔的书籍、魔术的书籍,是否仍可见到?“书籍的魔力”等类观念,是不是完全成了过去的陈迹或成为童话了呢?

一点不错。精神的法则也同自然的法则一样,是不变的;而且同样地是不能废止的。能够废除僧侣阶级或占星家的集团,也能够废止他们的特权。能把过去属于少数人的秘藏或宝物的知识与文学,让许多人得以亲近,不仅如此,且能进而强迫许多人务必知道那些宝藏。事实上,马丁路德翻译了《圣经》,戈丁堡133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以来,精神的世界里并无任何的变动。魔术仍旧存在,精神依然处于少数的僧侣阶级的传统之下,成为小群的秘密。只是这一群变成了没有名义罢了。近数百年来,文字和书籍在我们的国家里,已是所有阶级的共有财产了——恰如阶级性的服装被废止之后,流行已成一般的共有财产一样——只是造成流行的仍保留在少数人手上,现在还是同从前一样。同样的服装,穿在风姿绰约、趣味高雅的美丽妇人身上,同穿在普通一般妇人的身上,奇怪的是完全予人以不同的感觉。而在精神的领域里,自其民主化以来,也一样的非常有趣,有着容易惹起误解的推移过程。领导权从僧侣或学者的手中,转移到不再固定的,责任也不分明的,已不承认其合法,也不能主张任何权威的地方去了。这是因为形成舆论,或至少时时提出标语,以致表面上似在领导的精神与实际写作的阶层——这个阶层和创造的阶层并非同一之故。

过于抽象的叙述暂且搁开,让我从近代的精神和书籍的历史中去搜取些例子罢!且就1870年至1880年间的德国人中,去物色有教养而学问渊博的人,不管是法官、医生、大学教授,或其他爱书籍的任何一个人——他们读了些什么书?对于那个时代和国民的创造精神,知道些什么?他们对于有生命的或未来的事物,有着什么关联呢?当时,由于批评界与舆论所认为是好的、可喜的、值得阅读的文学,今天到哪里去了呢?这样的东西,差不多已经没有留下什么了。当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在写作,尼采还是被嘲弄的孤独者,在当时那享乐时代的德国踽踽独行的时候,德国的读者,不问老幼,不问身份的高下,都正广泛地阅读许匹尔哈根134或凯比尔135的美丽诗篇(抒情诗人的诗,以后也没有过像他那么畅销的了),而不知他们为何许人。

这种例子不胜枚举。在精神上似乎是民主化了,一个时代精神上的瑰宝,似乎成了知道阅读的人的所有物。但事实上,一切重要的东西仍被隐蔽着。在地下,躲着僧侣阶级或社团,隐姓埋名地在领导着精神上的命运,伪装成历代以来那些具有效力与破坏力的宣传者,过着不合法的生活,但舆论上却欢迎他们的启蒙,使人们不能觉察到他们所耍的魔术手法。

但是在更窄而单纯的圈子里,我们每天可以观察到书籍的命运是多么奇怪而近乎神话,时而发出那么强大的魔力,时而具有那么令人炫目的能力。作家们,有的被少数人所认识,活着,然后死亡。我们常常见到他们的作品在他们死后数十年,好像漠视时间一般,才突然复活而发出光芒。被国民一齐排挤的尼采,对几十个人尽了他的使命之后,迟至数十年后才成为被人所拥戴的作家,目睹他的著作无论如何印刷还是供不应求的情形,我们不胜讶异。又如贺德龄的诗,经过一百年以上,突然疯魔了孜孜为学的青年;又如中国学术上的瑰宝《老子》,竟在四千年后,于战后的欧洲突然被发现,被曲译,被曲解,我们也是不胜讶异的。表面上它像狐步舞一样流行,而在我们精神所孕生的创造层面上,却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我们看见几千几万的小孩升入小学一年级,开始认字,开始拼字。大多数的孩子都很快而极自然地学会阅读,毫不以为奇。另一方面,有些把握住学校所授的魔术之键,年年,或每隔十年,提高对它的魅力和惊叹。今天虽也教授读法,但注意到由此会给予孩子们多大的护符的人,便很少很少了。对于刚学到的文字上的知识感到骄傲,孩子们展开双手,朗诵诗句或谚语,进而阅读浅近的读物或童话。没有这方面天才的人,其阅读能力则仅停留在新闻报导或商业面上,而另一方面,也有少数的人被文字和言辞所迷惑住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曾是魔术,是咒语的。)这少数的人,便成了读书家。他们从孩提的时候便在课本中发现若干诗或故事,例如克劳狄斯136的诗句,赫伯尔137或豪夫138的故事。待到能够轻松地读通那些之后,便舍不得丢开它们,一步一步向书籍的世界中踏进去了。每进一步,都会发现这个世界是多么广大,多么多彩多姿,而且是多么的快乐了。他们把这个世界,最初看成为拥有郁金香的花坛或金鱼池的小巧玲珑的幼稚园,现在则成为公园、成为风景,成为大陆、成为世界,成为乐园、成为象牙海岸,常以新的魅力引诱着他们,常常绽开新的色彩。昨天还以为是庭院、公园或原始林的,到了今天、明天则认识到那是寺院,拥有无数大厅和院落的寺院了。那个寺院,存在着一切民族和时代的精神。这种精神,常保持有新的觉醒,不断地准备着把它那表现形式上的多音多样性,作为一个统一来体验。书籍中这无限的世界,对于所有真正的读书家,显示了各不相同的姿态。他们都向这世界中,去觅求自己,去体验自己。有些孩子,从童话或印第安的书开始,再走进莎士比亚或但丁的世界;有的孩子则先从有关星空的最初读本中之论文,进入开普拉139或爱因斯坦的作品;更有些拘谨的孩子,则从祈祷进而至于圣托麦斯140或波纳温吐拉141冷冰冰的圆屋顶,或则进入犹太律法中崇高的超然思想,以至《奥义书》(Upanishad——吠陀经之一部)和煦的比喻,或中国古代那些简洁而温和的明朗教训。无数的道路,经由原始林通到无数的目标去。而任何一个目标都不是尽头,在所有的目标后面,展开着新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