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可当归(第2/3页)

人们会在早餐桌上说起这一场大雪,说起很多年前的一场大雪,说起瑞雪兆丰年,说起该换一把新铁锹了,说起这早饭的粥有煳味。当然,最后也会说起村庄最西面的独居老人,说起他年轻时死去的妻子,说起他日子过得惨淡,说起他爱抽劣质的烟,说起他如果死了,那房子也该倒了,那时再下起大雪该怎么办?

雪在很多个夜晚后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屋后的房檐,多亏了风的助力,也多亏了那一排竹篱笆以及篱笆中央枯萎的杏树。我踮起脚尖踩上个板凳再一伸手也能碰到屋檐上的瓦片了,我欣喜地找来一把小铁锹,在厚实的雪上挖出一排小坑,一直向上挖就成了梯子,爬上去,就站在了屋檐之上,在那样的高度似乎就能看到全世界。

小小的我,穿着厚重的衣服,笨拙又愚蠢,感觉不到寒冷,在没风的日子里甚至觉得温暖,我经常躺在雪堆上,看冬天的日光耀眼,把手挡在眼前,偶尔还会睡去,那样的日子一整天一整天地过去,没人来陪我也没人来打扰我,我却从没想到过“孤独”这个词汇。

我有时待腻了也会在雪上画画,画一些长相差不多的人,画一些没头没尾的动物,也会在雪上修一条坡道,坐在铁锹上像滑梯一样滑下去,虽然很好玩,但我却不经常这样做,因为每次滑下去我都会摔倒,雪灌进了衣服里,很凉,凉得我浑身发抖。

在冬天行进到一半时,我的手都会生起冻疮,母亲一边给我抹药膏一边骂我,再给我买一副棉手套,那手套是棉花的,五指分不开,大拇指单伸着,其他四根在一起,不灵活,什么都干不了,母亲害怕我把手套弄丢,还把两只手套用两根鞋带连在一起,我一出门就挎在我脖子上,还不忘叮嘱我别用手套擦鼻涕。

我喜欢茫茫一片的雪,干净,安全,摔倒了也不特别疼,我喜欢在那样漫长决绝的日子里耍一些小心思,在家门前挖一个陷阱,守在路旁看别人出丑,或是掏一个雪洞,抱一怀稻草钻进去,睡上一觉,常常醒来已是月黑风高,不过我并不感到害怕,一入夜,整个村庄的孩子都提着灯笼跑了出来,看不到人的影子,只能见到那些灯笼在风中摇曳,是成群的大个的萤火虫。偶尔也有孩子成群结队地拉着铁爬犁在路上奔跑,一路欢呼着奔跑,铁爬犁和地面摩擦得太激烈的话,就会看到一路的火星子,像是一道长长的烟花。

那样的夜晚,热闹又神秘,似乎永远都没个尽头。

村庄的最西边,在独居老人家的对面,还有另一栋房子,还住着一个独居老人,这个老人残疾,腿脚不利索,料理一日三餐都有问题,他一生没娶过妻子,是个彻彻底底的老光棍,这一天三顿的饭就由他的弟媳妇负责,准时准点地送饭,吃得不好但管饱,图的也就是死了之后这几间破房子,以及几亩地。

残疾老人房子的西面是一片杨树林,在房子与树林间有一片大空地,冬天一到,几场雪下过之后,雪就屯得几米高,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一批又一批迎来送往。

要到达那一片雪场其实并不容易,要先穿过老人家的院子,再爬上院墙才能跳上去,但还好老人残疾,孩子们再怎么疯闹嬉戏他也没办法,就算把他的院墙都踩塌了他也只能咒骂几句,或是用力敲一敲手中的拐杖,起不了多大作用。

我去那里玩过几次,但那些孩子都太坏了,总是挖下一个又一个的陷阱,稍不留神,整个人就掉进了陷阱里,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爬不上来,而只要有人掉进陷阱,围观的孩子准保一哄而散。

我掉进去过几次,满头满脸的雪末和稻草,拼命呼喊没用,北风在头顶呼啸把声音全都吹走了,能做的只有等,一直等到黄昏,等到母亲找不到我而心急,运气好我会在日落之前被拉上来,运气差就要等到星星都冒起了凉风,才会看到手电筒的光从高处射下来,我像是一只被困住的猎物,乖乖就擒。

后来,我很少再去那里玩耍,不是被母亲阻止,而是在一个深夜里,残疾老人的房子着起了大火,那一夜北风呼啸,所有人都睡熟了,深沉的夜就包容了那大火的肆虐,等到天亮起,落在人们眼前的只剩下一片灰烬,村民们围了一圈,指指点点,我跟在母亲身后,扯着她的衣襟,看几个男人把残疾老人的遗体抬出来,放在一旁干净的雪地上。

老人的遗体极度扭曲,一只胳膊向上伸着,怎么按也放不下来,有人说那是老人发现火情时想起身开灯,可是却没来得及。

我躲在母亲身后,母亲只顾着和别人探讨和观望,忘记了捂住我的眼睛,我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燃烧殆尽的香气,像是烤家雀的味道,我想起很多次和小伙伴们一起烤家雀吃的情景,说实话不怎么好吃,但还要装作兴致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