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深宅(第3/7页)

真正懂得《庄子》“心有天游”的人,就算被放在写字楼的格子间里,被抛在孤岛上,甚至被关在牢房里,一颗心也仍然是逍遥无际、毫无滞塞的。

我不介意自闭在这个窄小的房间里,我说,带着舞台腔:“倘不是因为我有了噩梦,那么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着无限空间的君王。”

“海盗路飞”问:“你何时变得这么诗意了?”

我说:“这不是我,这是哈姆雷特的台词。”

“海盗路飞”半带讽刺地说:“好悲剧!”

我说:“至高的幸福就是建立在幻想之上的幸福,因为它的代价最低,在想象中当一个国王要比真的当一个国王容易得多。”

“海盗路飞”说:“还是哈姆雷特?”

我说:“伊拉斯谟,《愚人颂》。”

“海盗路飞”说:“我喜欢这个书名。”

我说:“也许这只是作者的反讽呢,人家是把真信仰当作伟大之愚痴的啊。”

“海盗路飞”打出了一个笑脸说:“好吧,你读书多,我说不过你。可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狡辩呢?”

也许吧,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狡辩的嫌疑,就像古希腊那些博学多才却无立场、无原则的智者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引经据典证明任何观点,或者反对一个刚刚被自己证明过的观点。于我而言,辩论问题往往只是一场智力游戏。

所以喜欢看到不同的观点,然后一起讨论,挑战对方的每一个论据和每一个逻辑,希望自己能被一番无懈可击的言辞说服。就像我喜欢读推理小说,渴望小说作者用缜密的谜题彻底把我难倒。遗憾的是,有严密思辨能力的人实在太少了,大多数人不仅思维混乱,而且罕有开放的心胸,他们捍卫自己的观点如同一个愚昧而虔敬的信徒在誓死捍卫神圣的信仰,哪怕那其实只是一个小小不言的问题。

在讨论问题的时候,朋友们总是像“海盗路飞”那样过早地缴械,他们那宽和、无辜,甚至带有几分怜悯的表情粉碎了我任何穷追猛打的企图。直到那一年好熊出现,我才算找到了一个足以令自己血脉偾张的对手。这个狡诈的家伙非常擅长挖陷阱、下圈套,而且小心限定自己的语言,不让我有任何空隙可钻。我们的交手从来没有任何废话,从来没有网络上常见的“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的情形,这真是太难得、太过瘾了。

但可恨的是,我和好熊在很多问题上经常观点一致,但我可不想让他做我的朋友,只想让他做我的敌人。他说他也是这么想的,但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4.

也许你会觉得我是一个性格沉闷的人,其实不是,我也有我的社会、我的社交、我的朋友们。我和朋友们开开心心地来往,他们不但不觉得我有多么自闭,反而觉得我是心理最健康的一个。

当然,我所谓的“朋友们”,虽然也有寥寥几个日常生活中的朋友,但更多的是素未谋面的网友。因为我几乎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日常生活”,所以他们对我来说几乎都是一样的朋友。即便是日常生活中的朋友,我们也多是通过网络来交谈。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在现实当中笨嘴拙舌的我,一旦到了网上,怎么就变得那么能言善辩。

说到这里,你也许想看看我的博客。但我没有博客,真的没有。没有人相信我没有博客,但我真的没有。我不喜欢博客,不喜欢把自己的私密公布到大庭广众之下,我也不喜欢爱写博客的人,他们总是自恋的,爱把小小点点的伤心和优越感放到显微镜下,比那喀索斯(Narcissus)更爱自己的倒影。

我也不愿意把自己为报纸杂志写的稿子贴出来,就连刊发的时候我都是胡乱起些笔名。为了顺利发表以便混到微薄的稿费,我必须采取“只谈风月”的策略,并且连风月都不能“无边”,还必须迎合读者趣味。所以我认为自由撰稿人的差事是一种“贱役”,除了必须牺牲自己的品位之外,有时候还必须牺牲自己的良知。

“海盗路飞”问过我:“难道区区几百块钱的稿费就可以让你出卖良知?嗯,要想让我出卖良知,至少也要一千万。”

我冷冷地回答他说:“这就是俗话说的‘物以稀为贵’。”

可是,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啊,也许你读过的某个抚慰人心的名人逸事就是我编造出来的,如果你知道一些感人肺腑的励志训诫出自我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之手,你还会对它们信以为真吗?也许你读过的某一本绘声绘色的游记也出自我的手笔,但你知道,我这个自闭症患者连小区都很少出过;还有那些佛教故事,禅宗机锋,一切可以引申为心灵鸡汤的东西,作者娓娓道来,劝你应该知足常乐、吃亏是福、云淡风轻、禅意生活,其实他自己正在酷暑的季节缩在一个没有空调的房间里,为了挣出下个季度的房租在一台破电脑前没日没夜地赶工,同时还很窘迫地和出版社商量能否预支一点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