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第2/2页)

老教授深深地注视我,寓意深长地说,“你,一定要出去。”

很多年之后,我才能够体会一九七四年从他的眼睛看到的我,是一个怎样的我:这是一个心里面有窗的青年,但是那扇窗没有机会真正地打开。如果不走出去,她将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诚实的风景、新鲜的空气。

这一个改变我命运的人,当我因为他而走出村落、跨越大海、攀登山峰,越走越远的时候,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生命的幽谷。他的太太寄来他的照片,已经是形容消痩坐在轮椅里的老人了。

我想去看他,总是太忙,总是有“明年”,总是有“唉再等一等吧”。有一次,公务行程已经让我飞越半个地球,到了离他只有一小时车程的地方。知道他人在病榻,我彻夜辗转,决定次日早晨无论如何都要抛开公务去看他。

次日早晨,幕僚手里捧着行事历,报告当日行程,一个接着一个,针都插不进缝里。看着秘书紧绷的脸孔,我绝望,却又软弱地饶恕自己,“那……再等下一次机会吧。”

机会是这世界上最残忍的情人,也许宠爱过你,可是一旦转身绝不回头。我错过了宇宙行星运转间那一个微小的时刻,此生不得再见。对改变了我命运的人,想在他弥留之际轻声说一句“谢谢”——我蹉跎了。

当下

和安德烈曾经在香港一起生活七年。七年,够长吧?

可是,事先无法想像我会在一个城市住下七年或九年;多年的浪迹,流动、暂居、旅寓,已经是我的心灵状态——我永远是个过客,在达达马蹄声中到来,怀着前一个城市的记忆,期待这一个城市的热烈,准备下一个城市的启程。

美君,你是在战乱中流浪到这个海岛来的人,当你手举着铁锤,嘴含着铁钉,满身大汗蹲在地上搭建竹篱笆的时候,你没以为那是永久的家园吧?

于是,我和安德烈在大海边的家,美得像梦。日落海上的彩霞每天照进客厅,把客厅里的白墙涂上一层油画般的光泽,可是,我们的白墙上没有一张画,我们的地板上没有一件自己的家倶;最珍贵的照片包得紧紧的,留在箱子里。因为反正是暂居,是旅寓,不要麻烦吧……

一到海上日落时刻,我们就冲到阳台去看;阳台像剧院里的贵宾包厢,我们每天欣赏南海日落的定目剧演出。当时没意识到的是,每日落一次,生命就减少一截,一同生活的时间配额就耗掉一段。当分手的时刻突然到来,我还大吃一惊:嗄,就结束啦?

很慢很慢地,才体会到落日在跟我说什么:

人生的聚,有定额,人生的散,有期程,你无法索求,更无法延期。

你以为落日天天绚烂回头,晚霞夜夜华丽演出,其实,落日是时间的刻度,晚霞是生命的码表,每一个美的当下,一说出“当下”二字,它已经一笔勾销。

安德烈的人生线条和我的线条交叉点过去,我们此生不再有机会同住在一个屋顶下。

总是在机会过去之后,才明白,我必须学会把暂时片刻当作天长地久,把所有的“旅寓”给予“家园”的对待。陪伴美君是我错失后的课业实践。

给你一朵虎头茉莉,那香气啊,游到你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