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爱勒索(第2/2页)

柏格曼幼时最恐惧的惩罚,是被关进一个黑暗的橱子里去;那个橱子里,大人恐吓他说,养着一个专门吃小孩脚趾头的怪物。犯了错的小柏格曼被关进去,死命抓着里头的吊杆,勾起脚,整夜不敢放手,就怕脚趾头被怪物吃掉。

孩子面对暴力和恐惧,本能地寻找活下去的办法。柏格曼的哥哥个性强,试图反抗,做父亲的就用更强大的意志力“折断”他。柏格曼的妹妹则变成一个彻底乖顺、服从的人,而柏格曼自己,他说,他很小就决定做个“大说谎家”,以蒙骗和伪装来保护自己。

他到父亲临终都拒绝和解。这么比较起来,刘叔叔是幸运的。但是和我一起上下学的那个少年呢?他是不是早就被“折断”了?

防空洞

再跟你说卡夫卡的故事。你记得吗?我的少女时代,读的是卡夫卡的《脱变》。小说里,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条虫,读来惊悚无比。很多年之后,把卡夫卡《给父亲的一封信》和小说《锐变》并着重读,才知道,啊,原来《锐变》里完全失能的一条虫就是卡夫卡面对父亲“暴力统治”的精神状态。

小男孩卡夫卡有一晚一直闹着要喝水,不见得是真的口渴,而是希望引大人关注。喝斥几次不停之后,父亲冲进房里,把孩子勐力从床上抓起来,丢到阳台,把门反锁;穿着睡衣的小男孩就整夜被丢弃在外面。

从此以后卡夫卡就彻底“乖”了。长大后的卡夫卡变成一个不开口的人。小时候,回到家,只要提到在外面任何一件让他有点开心的事,父亲就会用极尽嘲讽的音调说,“哼,这也值得说吗?”他不敢流露喜悦,因为会被戏弄;他不敢提及委屈,因为会被斥责。他只要一开口,就会被父亲当众羞辱,他先失去开口的勇气,最后失去说话的能力。《蜕变》里的他,是逐步失去人的能力的。

卡夫卡一辈子活在“我一文不值”的自我蔑视中。他给父亲的信里说:

我的世界分成三块:一块是我身为奴隶,活在一堆永远无法达成的命令之下。一块是不断对我下命令而且永远在批评我的父亲。第三块就是全世界那自由快乐的人我永远生活在取辱之中。遵从你的命令是取辱,因为你的命令是针对我一个人设置的。反抗你的命令更是和辱,因为我怎么可以反抗你?如果我遵从命令而做不到,那就是因为我不及你的体力、你的胃口、你的技术,而这就是耻辱中的耻辱了。

卡夫卡想像自己摊开一张世界大地图,父亲的身体就横跨在地图上,只有父亲身体覆盖不到的地方,才是他可以呼吸的地方,但是父亲占据了整张地图。

写作其实是逃亡。卡夫卡的父亲痛恨儿子的写作,因为那是一个他自己陌生的领域,在掌控之外,但卡夫卡心里却暗喜,因为正是父亲的痛恨证实了他自己独立的存在——写作是他的防空洞。

美君,读卡夫卡给父亲的信,我不断想起刘叔叔和他的儿子。

藉爱

张爱玲被自己的父亲暴打时,已经是一个快要二十岁的大人了。用今天的眼光看,根本就是一种刑事伤害罪,但那既不是张爱玲的第一次,也不是稀有的家庭现象。你看她怎么描述:

我父亲蹬着拖鞋,啪达啪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上,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记起我母亲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我回到家里来,我父亲又炸了,把一只大花瓶向我头上掷来,稍微歪了一歪,飞了一房的碎瓷……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徒刑在空房里……

所谓暂时的徒刑,其实长达半年,而且还包括张爱玲在徒刑期间患了疟疾,须要治疗,做父亲的不请医生,只是私自打针,仍然关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大概是因为,那堵墙,那堵代表暴力和恐惧的墙,也成为了我的伤害,一根刺扎在记忆里。在大学路上看见暮年刘叔叔父子手牵手的景象,你说是和解?还是斯德哥尔摩症的折断与屈服?

我觉得,美君你会对我说:藉爱勒索,是勒索,不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