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给你看(第2/2页)

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的女人,很健康、很愉快、很独立地在阳光下的公共空间里走着、笑着、热闹着、沉静着,生活着。不是在外的喧哗旅行,是寻常的家居生活。

一回到台湾,反差太大了。在咖啡馆、酒馆、露天音乐会、艺术市集、电影院、啤酒馆里,都是满脸充满胶原蛋白的年轻人。请问,台湾的头发白了但是年轻极了的老姐妹们,每天去了哪里?在客厅陪米袋看电视?在厨房为孙子做早餐?在佛堂里为祖先焚香念经?在黑黑的美术馆角落里当志工?在关起门来的读书会里?在麻将桌上?

也都很好。但是,在大庭广众下,带着自己脸上的皱纹和借来的膝关节;放松地、自信地、舒坦地散步,享受清风阳光和一堆女朋友,也是一个选项,不是吗?

在台湾的咖啡馆里,一个人坐下,四周满座都是喧嚣开心的年轻人,我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在欧洲的咖啡馆里,却发现很多白发红颜的老姐妹们自在闲散地坐在那里,或独处,或群聚,和四周的年轻人自然和谐地成为一个风景,那感觉真好。

私奔

但是回到马丁的妈妈玛丽亚吧。她的米袋丈夫有一天摔了一跤——即使只是从卧房走到电视机,你还是会摔跤的。玛丽亚把帆船锁了,每天到医院看丈夫。丈夫的一条腿密密地包扎着,像猪肉店里的肉一样高高挂起。两个人已经三十年没怎么说话了,现在当然更没话说。但是玛丽亚认识了到隔壁探病的玫瑰。刚退休的图书馆员玫瑰,短发,短腿,体态丰满,走起路来像个皮球一样蹦蹦弹跳——这是马丁说的。她每隔几天就来看正准备换膝盖的七十多岁的老哥哥。

你又要睡着了吗,美君?来,给你擦点绿油精,清凉一下,你就会精神过来。秋天到了,阳台有微风,我们坐到阳台上去吧。

我问马丁,“后来呢?”

马丁说,“我妈跟玫瑰走了。”“什么意思走了?”

马丁说,“她跟玫瑰爱上了,就决定搬到一起同居去了。”

“你妈之前知道她爱女生吗?”

“不知道。是新发现。”

“那……你那个九十二岁腿挂在半空中的继父呢?”

“他很快就死了。”马丁说。

玛丽亚爱上了玫瑰,两个人开始过公主和公主的日子,她们周末一起去湖上驾帆船,到森林里露营;她们早上在公园喝爱尔兰咖啡,下午看展览,晚上去听作家朗诵;每个礼拜天穿着登山鞋、打绑腿、携单支登山杖,去健行,从森林这一头进,森林那一头出,出口处就是一家咖啡馆,她们在那里点黑森林蛋糕,配黑咖啡,有时候野鹿会从草木里探出头来。

我不知道玛丽亚和玫瑰会不会做爱。但是我知道,她们和葡萄牙那个“不甘受辱”的女人一样,用行动告诉这个歧视女人、歧视老人、双重歧视老女人的世界:

别告诉我谁有资格爱,我爱给你看。我老,我美,我能爱。

如果二十年前我们能这样谈话,美君,我会建议你把四君子图撤下,换上一张欧姬芙的美人蕉。而且,二十年前你才七十三岁,我一定买黒色的蕾丝内衣给你穿。现在,我只能跟你说,来,让我给你的脚擦点乳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