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女生(第2/2页)

“有一天大概清晨四五点钟,突然很吵,”安琪拉说,“我爸硬把我从床上拖起来,让我趴到窗口,不开灯。”

隔壁邻居是犹太人。十岁的安琪拉目睹的是,荷枪的德国士兵闯入犹太人的屋子,驱赶还在熟睡中的一家老小,喝令他们立刻出去。安琪拉一家人眼睁睁看着隔壁邻居家住在三楼的老奶奶,可能因为下楼的动作太慢,士兵把老奶奶直接从三楼窗口抛出来。

安琪拉在爸爸的怀里,趴在窗口,全身发抖,爸爸在黑暗中说,“孩子,你听好:我要你亲眼看见我们德国人做的事,你一生一世不能忘记。”

被抄家出门、失魂落魄站在马路上的犹太人到哪里去了呢?

安琪拉说,洛兹有一个用高墙围起来的区,看不见里面,但是每次她经过,心里都充满恐惧。她模煳地知道,凡是进了这里的人,都不会活着出来。全城的犹太人,都进去了。

安琪拉的家是个照相馆,爸爸是摄影师。德军进驻洛兹之后,照相馆的生意突然爆红。村子里的人每天在门口排着长龙,等候拍全家福。

“因为,”安琪拉说,“本地人觉得时局不好,很不安;犹太人当然更觉得是世界末日,恐怕马上要生离死别,而村子里的德语人则担忧自己的儿子恐怕很快会被德军征召当兵,所以大家都赶着来拍全家福……”

有一天,外面排队的长龙里似乎起了争执,突然人声嘈杂,安琪拉的父亲停止拍照,出门去看。原来是队伍里的几个本地德语人认为波兰人现在没有资格排到前面,要他们排到队伍后面去。安琪拉看见照相师爸爸对着这些讲德语的同胞非常愤怒、非常大声地挥手说:

如果要在我这里拍照,就请排队。如果不愿意排队,可以,就请你们到别家去,我这里恕不奉陪。

大家就安静了下来。

好样的

傍晚,安琪拉拄着拐杖和我走到村子尽头一片草原上采集野生的洋甘菊,她是个大自然的信徒。早餐,配的就是采回来的洋甘菊。喝茶的时候,我八十五岁的闺蜜说:“应台,战后很多德国人说他们当时不知道有集中营这回事。我想说的是,如果十岁的我就知道洛兹有个杀人的地方,你大人敢说不知道?也不要跟我说,国家机器太大、个人太小,个人无能为力。我父亲就用他最个人、最微小的方式告诉十岁的我说,个人,可以不同。个人,就是有责任的!”

我看着她。八十五岁的安琪拉,脸上的皱纹都是她的,身上的关节都不是她的。可是她眼睛里的光芒、声音里的力量,永远是她自己的,独一无二。

在安琪拉的身上,我也看见你,美君。日前在整理旧物时,翻到你回忆录的这一页,说的应该是一九四三年,你十八岁:

兵荒马乱,大家都怕兵。一个宪兵队驻在淳安城里。有一天,我家隔壁不知道闹什么事,几乎要打架,很多邻居看热闹。这时宪兵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当事人和一二十个一旁看的人全都抓走了,关起来,一关就是三天,而且不许家属探访。小老百姓不懂法律,害怕家人是不是会被宪兵枪毙,吓得半死,来找我,我才十八岁。他们说,大小姐,这街坊只有你会讲国语,求求你去宪兵队沟通吧。

我也很怕,但是怎么办呢?

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我一个人走到了宪兵队,抱了一大包热烧饼。

见我的是位中尉排长。我说,我是来看我的邻居们的。他说,上面不准见。我说,他们犯了什么罪,这么严重。我受邻居之托,要求不大,只想看到他们是死是活。

他考虑了很久,最后说,好,可是你带来的东西不能带进去。我说,好,不给他们吃,只是给他们看,表示我的人情到。

排长勉强点头。

我走到犯人间,他们一看见我就同声哭叫:大小姐救救我们,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快饿死了。

我毫不考虑,当下就把烧饼用力丢进铁窗里,乡亲抢着吃光了。

守门的宪兵报告排长说我不守信用。我很生气,对排长说,“这世界上哪里有饿罪?就是犯了死罪,也要给犯人吃饱才枪毙。我是可以告你们达法的。”

排长看看我,不回话。

第二天上午,所有的犯人都放回家了。

十八岁的女生美君,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