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课

我的孩子伙伴们

在他们人生的开始就有机会因目睹而理解:

花开就是花落的预备,生命就是时序的完成。

跟安德烈说一个好友诗人的故事。诗人深爱他受苦的母亲。母亲死后,他把骨灰长年放在一个美丽的盒子里,摆在书房。每次搬家,盒子就跟着搬。有一次半夜里来了小偷,早上醒来,盒子不见了。“你要不要把我的骨灰也放在你书房,摆书架上?”我问安德烈。

我们在缅甸茵乐湖畔一个旅店里;两张古典大床,罩着白色纱帐,外面雨落个不停,我们在各自的帐内,好像国王在享受自己孤独又奢华的城堡。

趴在床上看电子书。安德烈头也不抬,说,“不要。”

“那……”我假作沉吟,然后说,“这样吧,我很公平。骨灰分两盒,你一盒,弟弟一盒。你是老大,拿大盒的。”

他说,“不要。还是做个坟吧。”

“要坟干什么?”我说,“浪费地球。”

“有个坟,我们才可以收文青观光客的钱,谁要来看作家的墓,收门票。”

我不理他,继续跟他分析:洒海上,不一定要到海中央,搭船多麻烦,或许到无人的海滨岩石即可;埋树下,选一种会开香花的树,花瓣像白色蝴蝶一样的花;也可以“草葬”,就是埋入一片什么都没有、只有绿油油的草地下,让掉下来的枯叶覆盖……这时他放下了书,隔着纱帐,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坟,我和飞力普就有理由以后每年依旧来台湾?没有坟,我们和台湾的联系可能就断了……”

最后的摇篮

有一年我到了一个小镇叫吴集,在湘江的支流洣河畔。沿着河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古街,家家户户门檐相衔,老人坐在大门口闭着眼睛晒太阳,花猫从门槛里探头出来喵喵叫。传统的老屋里头都很暗,但是当我这么一脚高一脚低走过,屋子里有一件东西是看得很清楚的。

几乎每一家幽暗的堂屋里都摆着一具庞大的棺材。

顿时所有关于死亡的联想瞬间浮现,像走路时突然一张大蜘蛛网蒙得你满头满脸。河里有披发的水鬼,山里有跳动的僵尸,树上吊死的人在蹬腿,鬼火在田埂间闪烁,棺材总是在半夜发出指甲抓木板的声音……

我在河边一块大石头坐下来,开始检讨自己:为什么二十一世纪的我看到棺材觉得恐怖?屋里若是摆着一个摇篮,我会觉得静谧幸福,而棺材只不过是一个人最后的摇篮,为什么我感受的是恐怖?

那坐在棺材前面舒舒服服晒太阳的老头,对棺材的想像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他和他的同代人,只要有一点财力,一过四十岁就赶快为自己买下一口棺材,放在客厅里象征升官发财,如同我们买玫瑰花倾吐爱情、百合花传达纯洁,或者过年时摆出一盆黄澄澄的橘子树,祈求好运。

棺材也是他的金融保险,明白昭告子女,以后老爸的丧葬不会成为他们的负担。女儿出嫁时,如果承担得起,他甚至可能在嫁妆清单里列入女儿的棺材,豪气万丈赢得亲家的尊敬。

棺材,和珠宝、汽车、房产一样,是辛勤累积的资产;死亡,和出生、结婚、上榜一样,是寻常生活的一环。

为什么到了我的所谓现代,死亡变成一个可怕的概念,必须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小白花

而你是从那个时代走出来的人,美君,从小就骑竹马绕着你外婆的棺材玩耍长大。如果不是在二十四岁时永别了家乡,你很可能在四十岁那一年就为自己买好了棺材。

可是你突然变成一个离乡背井的人。

离乡背井的意思,原来啊,就是离开了堂屋里父母的棺材,而且从此无墓可扫。你知道我在苗栗读小学时最羡慕的,就是同学常常有机会请假。他们突然消失几天,回来时手臂上别着一朵小小白花。他们“享受”的是丧假一曾祖父死了、曾祖母死了、叔公死了、舅公死了、祖父死了……

乡下的孩子活在大家族的网络里。竹林簇拥着三合院,三合院簇拥着晒榖场,晒榖场旁几株含笑树开着香气甜腻如麦芽糖的含笑花。墙上挂着几代祖先的黑白肖像,鲜花莲灯曰夜供着;井边坐着远远近近的亲戚嗑瓜子聊天。办丧事时,整个村子都动起来——大半个村子同一个姓。

我知道的是,清明节的时候,伙伴都不找我了,因为他们必须跟着家族去扫墓。有时候,一家一姓的墓从各方涌来几百人祭拜,山坡上满满是人,青烟白幡,如嘉年华。我不知道的是,这些伙伴们在上一门学校没教而我没机会上的课。

在绵密的家族网络中,他们从小就一轮一轮经验亲人的死亡;他们会亲眼看见呼吸的终止、眼皮的阖上,会亲耳听见招魂的歌声,会亲手触摸骨灰坛的花纹,会亲自体验“失去”的细微。他们从曰常生活里就熟知:在同一个大屋顶下,他们自己在长新牙,而同时有人在老,有人在病,有人在死,有人在生。大家族里,有人在地下腐化变成潮湿的泥土,有人在土里等候七年的捡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