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没有邻居的都市(第2/3页)

但这些都消失了,拓宽而变窄的巷子,激荡着汽车、爆发着机车的噪音。巷里住进了更多的人,却失去了邻居,因为回家后人人都把自己关进了公寓,出门,又把自己关进了汽车。走在今日的巷子里,很难联想起我写的《月光曲》:

厦门街的小巷纤细而长

用这样干净的麦管吸月光

凉凉的月光,有点薄荷味的月光

而机器狼群的厉嗥,也淹盖了我的《木屐怀古组曲》:

踢踢踏

踏踏踢

给我一双小木屐

让我把童年敲敲醒

像用笨笨的小乐器

从巷头

到巷底

踢力踏拉

踏拉踢力

五十年代的青年作者要投稿,台湾“《中央副刊》”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从香港来台,插班台大外文系三年级,立刻认真向台湾“《中央副刊》”投稿,每投必中。只有一次诗稿被退,我不服气,把原诗再投一次,竟获刊出。这在中国的投稿史上,不知有无前例。最早的时候,每首诗的稿酬是五元,已经够我带女友去看一场电影,吃一次馆子了。

诗稿每次投去,大约一周之后刊登。算算日子到了,一大清早只要听到前院拍挞一声,那便是报纸从竹篱笆外飞了进来。我就推门而出,拾起大王椰树下的报纸,就着玫红的晨曦,轻轻、慢慢地抽出里面的副刊。最先瞥见的总是最后一行诗,只一行就够了,是自己的。那一刹那,世界多奇妙啊,朝霞是新的,报纸是新的,自己的新作也是簇簇新崭崭新。编者又一次肯定了我,世界,又一次向我瞩目,真够人飘飘然的了。

不久稿费通知单就来了,静静抵达门口的信箱。当然还有信件、杂志、赠书。世界来敲门,总是骑着脚踏车来的,刹车声后,更揿动痉挛的电铃。我要去找世界呢,也是先牵出轻俊而灵敏的赫赳力士(Hercules),左脚点镫,右脚翻腾而上,曳一串爽脆的铃声,便上街而去。脚程带劲而又顺风的话,下面的双轮踩得出哪吒的气势,中山北路女友的家,十八分钟就到了。

台大毕业的那个夏夜,我和萧堉胜并驰脚踏车直上圆山,躺在草地上怔怔地对着星空。学生时代终于告别了,而未来充满了变数,不知如何是好。那时候还没有流行什么“失落的一代”,我们却真是失落了。幸好人在社会,身不由己。大学生毕业后受训、服役,从我们那一届开始。我们是外文系出身,不必去凤山严格受训,便留在台北做起翻译官来。我先后在“国防部”的联络局与第三厅服役,竟然出入“总统府”达三年之久。直到一九五六年,夏济安因为事忙,不能续兼东吴的散文课,要我去代课。这是我初登大学讲坛的因缘。

住在五十年代的台北,自觉红尘十丈,够繁华的了。其实人口压力不大,交通也还流畅,有些偏僻街道甚至有点田园的野趣。骑着脚踏车,在和平东路上向东放轮疾驶,翘起的拇指山蛮有性格地一直在望,因为前面没有高楼,而一过新生南路,便车少人稀,屋宇零落,开始荒了。双轮向北,从中山北路二段右转上了南京东路,并非今日宽坦的四线大道,啊不是,只是一条粗铺的水泥弯路,在水田青秧之间蜿蜒而隐。我上台大的那两年,双轮沿罗斯福路向南,右首尽是秧田接秧田,那么纯洁无辜的鲜绿,偏偏用童真的白鹭来反喻,怎不令人眼馋,若是久望,真要得“餍绿症”了。这种幸福的危机,目迷霓虹的新台北人是不用担心的。

大四那一年的冬天,一日黄昏,寒流来袭,吴炳钟老师召我去他家吃火锅。冒着削面的冰风骑车出门,我先去衡阳街兜了一圈。不过八点的光景,街上不但行人稀少,连汽车、脚踏车也见不到几辆,只有阴云压着低空,风声摇撼着树影。五十年代的台北市,今日回顾起来,只像一个不很起眼的小省城,繁荣或壮丽都说不上,可是空间的感觉似乎很大,因为空旷,至少比起今日来,人稀车少,树密屋低。四十年后,台北长高了,显得天小了,也长大了,可是因为挤,反而显得缩了。台北,像裹在所有台北人身上的一件紧身衣。那紧,不但是对肉体,也是对精神的压力,不但是空间上,也是时间上的威胁。一根神经质的秒针,不留情面地追逐所有的台北人。长长短短的截止日期,为你设下了大限小限,令你从梦里惊醒。只要一出门,天罗地网的招牌、噪音、废气、资讯资讯资讯,就把你鞭笞成一只无助的陀螺。

何时你才能面对自己呢?

那时的武昌街头,一位诗人可以靠在小书摊上,君临他独坐的王国,与磨镜自食的斯宾诺莎,以桶为家的戴阿吉尼司遥遥对笑。而牯岭街的矮树短墙下,每到夜里,总有一群梦游昔日的书迷,或老或小,或佝偻,或蹲踞,向年淹代远的一堆堆一叠叠残篇零简、孤本秘籍,各发其思古之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