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塔阿尔湖(第2/2页)

几天前的夜间,诗人本予带我们去Guernica。那是一间西班牙风的酒店。节奏统治着那世界。弹吉他的菲律宾人唱着安达路西亚的民歌,台下和着,有节奏地顿足而且拍手,人们都回到自己当初出发的地方。唐吉诃德们遂哭得很浪漫主义。幽幽的壁灯映着戈雅的斗牛图和鲁本斯的贵族妇女。我们的脸开始作毕加索式的遁形。在狂热的hurrah声中,每个人都向冰威士忌杯中溺毙忧烦。

另一个夜里,我发现自己成为苏子的宾客。那是马尼拉有数的豪华酒店之一。(本予说,他没有一次进去不先检查自己的钱夹,这话我每次想起都好笑。)壁灯的柔光自天花板上淡淡地反映下来,人们的脸朦胧如古老的浮雕。少焉,白衣黑裤的侍役为我们上烛。乳白的烛,昏黄的光,雕空的精致的烛罩与古典的烛台,增加了室内的清幽和窗外的深邃。苏子愀然,客亦愀然。大家似乎在倾听,听流星落在马尼拉湾里,而海水不减其咸。夜很缄默,如在构思一首抒情诗,孵着一个神秘的蛋。终于苏子开口了。苏子说,夜还很年轻,这酒店不到半夜是不会热闹的。可是我们在热闹之前来此。黑人琴师的黑指在分外皎白的琴键上挥开了一阶旋律。空气振荡着。萧邦开始自言自语。这是欧洲,欧洲的夜与烛。于是苏子恢复愀然,客亦愀然。

“看哪,诗人又在写诗了!”美美的呼声使我落回吕宋岛上。我从她手中接过椰子,恍惚地吸着椰汁。“我是一只具有复生命的巫猫,一瞬间维持着重叠的悲剧。”在那首阴郁的长诗中,我曾如此写过。我的生命从来没有完整过。黄用离开的前夕,我对他说:“现在你可以经验五马分尸了。”黄用以为说中了他的感觉。翻开嘉陵江边的任何卵石,你可以看见我振翼飞去。同样地,你也可以翻开淡水河边,艾奥瓦河边,或是温哥华海滨的任何石块。正如一过巴士海峡,我将发现自己曾蜕皮于南吕宋的海岸。

两小时后,我们的车绕湖半周,在一座颇现代化的建筑物前气咻咻停下。我们坐在那餐馆的大幅玻璃窗内,看另一角度的塔阿尔湖,而且以银匙挖食剖成半圆的椰壳中盛着的冰淇淋。将近下午五点的光景,树影延长着。地平线上,暮云叆叇,迤逦如带,可百余里。俯视湖心,三座小岛迎着斜日依次而立。最前面的那座最小,顶端陷入如盆,那便是有名的塔阿尔火山。山色介于橙黄与茶褐之间,在阳光下,特别浓艳耀眼,宜于拍彩色片。土人叫它作“造云者”或“恐怖的东西”,它一怒吼,菲律宾人的烦恼便开始了。诗人颖洲与亚薇告诉我说,在十八世纪,它曾爆发过几次,毁了附近好几座镇市。最近的一次在一九一一年一月三十日,先是喷烟且流溢熔浆,继以轰然爆炸,溶液、泥块与灰烬摧毁了九十平方英里的面积,威力所及,甚至远达八百平方英里的范围。遭难村庄甚多,死者共一千三百余人。痉挛性的震动持续了一个星期,到二月八日才恢复常态。此刻它悄悄地梦寐在下午的静谧中,像未断奶的婴孩。谁能断定下一刻它不会变成愤怒的巨人?塔阿尔湖长十七英里,宽十英里半,深十米许,湖面高出海面仅二米半。大雅台海拔二千尺,因此俯瞰湖面,下临涵虚,视域开阔,两岸山峰奇而秀,嶙峋入湖,犹如五指,十分壮观。他们都说,塔阿尔湖之美,犹稍逊日月潭。我没见过日月潭,无从比较,但我想,日月潭无此豁然开朗的远景。

归途上,看魁梧的大雅台渐渐立起,遮住山后的另一世界。风在我们鬓边潺潺泻过,凉意从肘弯袭向腋下,我们从秋天驰回夏天。不久我们便将奔驰于平原,去加入死海中那百万条咸鱼群了。

一九六一年五月七日于马尼拉

(本文略有删改——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