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配件门市部(第6/15页)

那飞机转弯的时候咋办?金子问。

朝左拐的时候,旦江朝左挪一下屁股。往右拐的时候,就右挪一下屁股。帕丽说。

金子唯一能向帕丽夸耀的是我把她写到了诗里。在帕丽看来,我把金子写进诗里,就像旦江把她带到天上一样神奇。她不知道被写进诗里是什么感觉。就像金子不知道坐在开飞机的旦江身边是什么情景。

晚上熄了灯,金子给我说,她听帕丽说坐着旦江开的飞机,在云上飞来飞去,可羡慕了。说跟着我到现在只坐过小四轮,突突突突的,黑烟直往嘴里冒。

金子说话的时候,我面朝房顶黑黑地躺着,我在等一架飞机,我知道每晚这个时候,有一架飞机过去,然后到半夜,又有一架飞机过来。我得等它过去了再睡着。有时候好多天没有飞机过去,我等着等着睡着了。这个晚上飞机会不会过来呢,我眼睛朝上望时,能直接穿过房顶看见星空。

过了一会儿,金子侧身钻进我的被窝,我把金子搂到怀里。金子说,帕丽也很羡慕我,我给她说,你给我写了好多诗,她都羡慕死了。我给帕丽说,我们家老公写诗的时候,脑子都在天上转,跟飞机一样。金子说,帕丽想让你给她也写一首诗。我说我们家老公只给我一个人写诗。

就在这时我听见飞机的声音,整个天空轰隆隆地在飞,我突然翻过身,像我无数次在梦中飞翔的那样,脸朝下、胸脯朝下,手臂展开,一下一下地朝上飞,身体下面是软绵绵的云,她托举着我,越飞越高。

我不统计梦见的飞机,尽管我知道夜里有飞机过,被我以飞的方式梦见了。但我不统计,也从来不估计。不像我做农机报表,有的村子太远,去不了,不想去,就把去年的报表翻出来,以去年的数字为依据,再估计着加减一个数字,就行了。其实去年我也没去过这个村子,去年的数字是在前年基础上估计的,前年的数字从哪来的呢,肯定是在大前年基础上估计的。好像每年都顾不上去那个村子,它太远,站上又没小车,骑自行车去一天回不来,遇到下雨,路上泥泞,几天都走不成。我做年终报表的时间很紧迫,报表发下来,到报上去,也就一周时间,全乡十几个村子,一天跑一个,也不够。一天最多能跑一个村子,上午去到几个农机户问问数字,进了门肯定是出不来的,统计数字的时候,外面院子已经在剁鸡炒菜了。数字没统计完,菜已经摆上桌子,主人说边吃边喝边统计,酒一喝开就数指头划拳了,谁还有兴趣给你报数字,一场酒随便喝到半下午,剩下的时间,就仅够骑自行车摇摇晃晃回家。所以报表来了,就近村子跑跑,远点的就顾不上。

每年这样,我在大泉乡的好多年,年年做报表,全乡十三个村庄,有一个村庄我可能从来没有去过。我只是从统计报表中知道这个村庄叫下槽子,知道村里有一台链轨拖拉机,一台东方红28胶轮拖拉机,这个数字咋来的我忘了。可能是我到农机站那年随便填的,我调到这个乡农机站是那年的11月,上班没几天局里的年报就来了,要求一周内报上去,下去每个村子跑数字显然来不及。我找出去年的年报,挨个地抄数字,给一些村子增加一些拖拉机,因为农机保有量每年都要增加的。这个叫下槽子的村庄竟然没有拖拉机,我觉得不可能,一个村庄怎么能没有拖拉机呢,没拖拉机地怎么耕呢,我很冲动地给它加了一台链轨拖拉机,又觉得它还需要有一辆搞拉运的轮式拖拉机。后来我弄清楚那是个牧业村,地少,一直雇用邻村的拖拉机耕地。但是晚了。拖拉机已经填在报表上,不可能划掉。只能再增加,我觉得它还应该有几台小四轮拖拉机,以后几年我就每年给它增加一台小四轮拖拉机,我的胆子小,不敢一下加太多,觉得加多了心里不踏实,就一年年地加吧,因为加一台拖拉机,就要为它编一个车主的名字。这个车编给谁家呢。我到乡派出所找到下槽子村的户口簿,把两台大拖拉机落到两个大户人家,小四轮就随便落了,反正这些人家迟早都会有拖拉机的。

每年我都想着去下槽子村看看,或找个下槽子村的人问问情况。可是,从来没有下槽子村的人到我办公室办过事。好像那个村庄没有事。我给站长老马说,我们抽空去趟下槽子吧。老马说太远了,去了一天回不来。

那个让人一天回不来的村庄,就这样阻碍了我。

帕丽飞机不来的日子,我一个人看飞机,听到天空隆隆的声音我从门市部出来,仰头看一阵,把飞机目送走,然后回店里,在笔记本上记下过来或过去。其实坐在店里听声音就知道飞机是过来还是过去,我出来是让飞机看见我。因为我知道飞机驾驶员眼睛盯着这条路,其他地方或许他会一眼扫过,但是这个三叉路口他会仔细看,三条叉道通三个地方,走错就麻烦了。他探头下看时,准会看见仰头望天的我。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在望。他会不会被我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