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配件门市部(第2/15页)

我跟飞机的秘密关系就这样开始了,虽然我没坐过飞机,连飞机场都没去过,但我知道了飞机的一个大秘密,它顺着地上的路在飞。我们天天行走的路原来有两层,下面一层人在走车在跑,上面一层飞机在飞。地上的人除我之外都只能看到一层,看不见第二层。有时我往西走,看见一架飞机在头顶,也往西飞。我就想,我要一直走下去,会追上这架飞机。但我不会追它,我不是傻子。我们县上有一个傻子,经常仰着头追飞机,顺着路追。我不清楚他是否也知道飞机沿着路飞的秘密,他后来被车撞死了。

飞机飞来时路上的行人都很危险,因为好多开车的司机头探到驾驶室外看飞机,骑自行车的人仰头看飞机,这时地上的路只有飞机驾驶员在看。我知道飞行员在隔着舷窗看路,就故意挺直胸脯,头仰得高高,不看飞机,很傲气地望更高处的云和太阳,我想让飞机上的人看见我的高傲,知道路上走着一个不一样的人。

我确实是一个不一样的人,在我二十岁前后那些年,我跟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后来就一模一样了。

星期天,金子带着帕丽来到配件门市部,自行车停在门口,两人站在墙根望天。金子说,帕丽的飞机要过来了,旦江给帕丽打电话了,他今天开飞机去伊犁,路过沙县。

我早知道帕丽的男朋友是飞行员。帕丽经常给金子说旦江开飞机的事,晚上金子又把帕丽的话说给我。旦江一年到头回不来,他开的飞机却经常从县城上空飞过。全县城的人都知道我们这里出了一个飞行员,他开的飞机经常从县城上空飞过,这是帕丽告诉大家的。帕丽经常带着朋友看飞机,好多人把旦江开的那架飞机记在了,一听见飞机的声音就说,看,帕丽的飞机过来了。帕丽带着朋友在县城许多地方看飞机,到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前面来看却是第一次。金子说,她让帕丽到这里来看的,她跟着帕丽到好多地方看过飞机,都没有城东这一块飞机多。

金子很少来配件门市部,她不喜欢店里机油黄油柴油还有铁生锈的味道。那就是一台破拖拉机的味道。金子不喜欢拖拉机,不喜欢满身油污的拖拉机驾驶员到家里来。尽管拖拉机驾驶员都不空手上门,不是提一壶清油,就是背半袋葵花籽。那些驾驶员坐在她洗得干干净净的沙发单上,跟我说拖拉机的事。金子不爱听,就到门前的菜园收拾菜地。配件门市部开张后金子只来过有数的几次,她怎么知道这一块天空飞机最多呢?

金子说听见飞机声音了,喊我出去。飞机先是声音过来,天空隆隆响,声音比飞机快,从听到声音到看见飞机,还得一阵子。我把路对面的小赵,路拐角的饭馆姚老板,还有电焊铺的王师傅都叫出来,一起看飞机。隆隆声越来越大,东边的半个天空都在响。飞机的声音只有链轨拖拉机能和它比。飞机就是天上的拖拉机,一趟一趟地犁天空。早年我写过一首叫《挖天空》的诗,在那首诗里,我的父亲母亲,还有一村庄人都忙地里的活,我举着铁锨,站在院子里挖天空。我想象自己在天上有一块地。后来我看见了飞机,知道天上已经没我的事了。

帕丽尖叫起来,说来了来了,我们往帕丽指的天空看,一个小黑点在移动,帕丽使劲朝小黑点招手,金子也跟着招手,还尖着嗓子喊,飞机在她们的叫喊声里很快飞到头顶,飞机从头顶过的时候,我感觉它停住了,就像班车停在路上等客一样。帕丽挥着红丝巾跳着喊旦江旦江,金子也跳着喊,好一阵子,飞机一动不动停在头顶。

我说,帕丽,你看旦江把飞机停下让你上去呢。

帕丽顾不上跟我说话,她仰着脸,挥着红头巾,本来就苗条的身体这下更苗条了。她的腿长长的,屁股翘翘,腰闪闪,胸鼓鼓,脖子细细,下巴尖尖,鼻子棱棱,眼睛迷迷,整个身体朝着天上。

飞机开始慢慢移动,要是没有那几朵云,几乎感觉不到飞机在移动。但一会儿,人的脖子就开始偏移。我看见帕丽的脸仰着,整个人都像一个梦幻。我就想,我一个人在梦中飞的时候,有没有一个人这样痴迷地仰着脸看呢。

帕丽的脸渐渐往西边扭过去的时候,飞机就小得剩下一点点了。帕丽说,她想爬到的门市部房顶上看飞机,让我赶快搬梯子来。金子也让我赶快搬梯子。我磨蹭着说梯子在房东的院子里,不好搬。又说梯子坏了。说着说着飞机看不见了。但飞机的声音还在,过一会儿声音也没有了。

我选择在城东开店是动了些脑子的。我们这里的人分动脑子和动身子两种。我身体不如别人强壮,但脑子多。这是老马说的。老马根据我和他下象棋的路数,知道我的脑子比他拐的弯多,我给他让一个车,他都老输。不过不久后老马又说,可惜你的脑子动偏了。老马嫌我的脑子没用在工作上,私自开一个农机配件门市部,经常不去单位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