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世旧城(第2/2页)

听说同一天去清真寺举行葬礼的死者越多便越吉利。我不太明白,只是站在清真寺对面的库车河桥头,静静观望。维吾尔族人的婚礼汉族人可以参加,他们的葬礼,非同教人绝对不可介入。你可以分享他们的幸福快乐,而他们的死亡,有着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秘密去向。

我的翻译库尔班说,阿訇正念的这位死者,刚四十岁,阿訇在介绍他的生平功绩,并乞求真主保佑,祝愿死者安息。葬礼结束后,死者将被亲人抬到热斯坦街大麻扎入葬。墓坑早挖好了,缠裹白布的遗体放入洞穴,头西脚东,面朝“克尔白天房”。然后用土块堵死洞穴口,再埋土填坑,一个人在俗世的行程就算到头了,奔赴真主的道路才刚刚开始。接下来就是那些乞丐盼望的好日子——人死后的第三天、第七天、第四十天和周年举行的乃孜尔,一个灵魂升天了,留在地上的人们做些悼念的事。

库车城开始死四十岁的人了。我心里一惊,我也四十岁了。我生活的那座城市,人们活得忘掉了死亡。没有隆重的葬礼,看不见坟墓。谁家死了人,来一些亲戚朋友,静悄悄地拉到火葬场烧了。不管三天、七天、四十天,都无坟可上。死亡的迹象消失了,生与死成了相距遥远的两个世界。

库车老城的生死是连为一体的。清真寺里时常有死者的葬礼,每一位死者都会被抬到清真寺,由阿訇做最后的祷告。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又去了。死的人越多,在真主那里,我们的人就越多。他们也像我们悼念他们一样,念记着还在世间的我们。

住在热斯坦大麻扎旁的人们,夜里听见死者侧身的声音,听见骨节脱落的声音,听见墓穴的土塌落,已经无惊无奇。只要一睡下,便能感到与世世代代的先人们躺在一起,什么叫活,什么叫死呀。

跟那些老人坐在一起,我仿佛有了跟他们一样的心境与身世。仿佛我坐在自己的老年岁月里,突然地,知道人生是这样一种结局。自己的这一天在我还没走到暮年时,已经开始。

我看见从热斯坦铺满尘土的巷子走来的抱着婴儿的妇女神情忧郁,走在她身旁的女孩也一样忧郁的眼神,仿佛快乐在千百年前就已消尽,仿佛欢笑是前世花朵。她们刚从巴扎上回来,走过我身边时目不斜视,沉默无语,抱在妇女怀中的婴儿像一个小小玩具。她们穿过几摞木头堆集的巷子,穿过麻扎旁一棵古榆的浓黑树荫,走过我买过一包雪莲烟的小商店,再经过麻扎中间那条土路,然后走出老城。麻扎尽头是一个低矮的只看见白杨树梢的村子,她的家或许就在那个村庄里。她的孩子在这样来回的穿行中长大,她渐渐老去,活到她的儿子老去,走在她身边的女孩离开人世,活到她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到那时她的钱和精力早已耗尽,她会坐到麻扎旁那些孤独的老人中间。

也许不会。她的孩子在树丛和麻扎旁玩耍着长大,学一门打铁或铜匠手艺,叮叮当当敲打一辈子。或者赶一辆驴车,在这些尘土小巷子里,来来去去地走完一生。那将很漫长。一个人的快乐幸福和贫穷痛苦,会在那样漫长的时光里,一点点地到来,到齐。

我一直看着她们消失在麻扎那边,我接着和那几个老人聊天。也许,坐在路旁的这几个老年人,让那些打铁的、赶毛驴车走路的人们,早早看见了人生暮年的光景。他们是终点,是歪斜在人生尽头的枯树桩子。从那个年轻妇女怀中的婴儿开始,不论跑多快、多远,最后都要到达这里。

一半是麻扎,一半是民居的龟兹老城,死者生者,在同一块珍贵土地上,互不相让又相融如一。时间就是这样往前推移,过去的一百年,一城人离去,另一城人入住其中。

一代人一过,天上会落一层土,把该埋的埋掉一些。下一茬人在尘土上过生活,不必知道脚下踩着什么。树往高长,果实结在枝头。一百年里落下的土,有三尺厚,够麦子扎根,够让土豆和胡萝卜埋牢果实。除了埋人,人不轻易往更深处挖土,那是老城死去的部分,已经成为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