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驴志(第2/3页)

驴跟着人屁股在集市上转,驴看上的好草人不一定会买,驴在草市上主要看驴。上个巴扎日看见的那头白肚皮母驴,今天怎么没来,可能在大桥那边,堆着大堆筐子的地方。驴忍不住昂叫一声,那头母驴听见了,就会应答。有时一头驴一叫,满河滩的驴全起哄乱叫,那阵势可就大了,人的啥声音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全是驴声,吵得买卖都谈不成。人只好各管各的牲口,驴嘴上敲一棒,瞪驴一眼,驴就住嘴了。驴眼睛是所有动物中最色的,驴一年四季都发情。人骂好色男人跟毛驴子一样。驴性情活泛,跟人一样,是懂得享乐的好动物。

驴在集市上看见人和人讨价还价,自己跟别的驴交头接耳。拉了一年车,驴在心里大概也会清楚人挣了多少,会花多少给自己买草料,花多少给老婆孩子买衣服吃食。人有时自己花超了,钱不够了,会拍拍驴背:哎,阿达西(朋友),钱没有了,苜蓿嘛就算了,拉一车干麦草回去过日子吧。驴看见人转了一天,也没吃上抓饭、拌面,只啃了一块干馕,也就不计较什么了。

毛驴从一岁多就开始干活,一直干到老死,毛驴从不会像人一样老到卧榻不起要别人照顾。驴老得不行时,眼皮会耷拉下来,没力气看东西了,却还能挪动蹄子,拉小半车东西,跑不快,像瞌睡了。走路迟迟缓缓,还摇晃着,人也再不催赶它,由着驴性子走,走到实在走不动,驴便一下卧倒在地,像一架草棚塌了似的。驴一卧倒,便再起不来,顶多一两天,就断气了。

驴的尸体被人拉去埋了,埋在庄稼地或果树下面,这片庄稼或这棵果树便长势非凡,一头驴在下面使劲呢。尽管驴没有坟墓,但人在好多年后都会记得这块地下埋了一头驴。

四万头毛驴,四万辆驴车的库车,几乎每条街每个巷子都有钉驴掌的铁匠铺。做驴拥子、套具的皮匠铺在巷子深处。皮匠活儿臭,尤其熟皮子时气味更难闻,要躲开街市。牛皮套具依旧是库车车户的抢手货,价格比胶皮腈纶套具都贵。尽管后者好看,也同样结实。一条纯牛皮袢二十块、二十五块钱。胶皮车袢顶多卖十五块。

在老城,传统的手工制品仍享有很高地位。工厂制造的不锈钢饭勺,三块钱一把,老城人还是喜欢买五六块钱一把的铜饭勺。这些手工制品,又厚又笨,却经久耐用。维吾尔人对铜有特别的喜好,他们信赖铜这种金属。手工打制的铜壶,八十元、一百元一只,比铝制壶贵多了,他们仍喜欢买。尽管工厂制造的肥皂,换了无数代了,库车老城的自制土肥皂,扁圆的一砣,三块钱一块,满街堆卖的都是。让它们退出街市,还要多少年工夫,可能多久也不会退出,就像他们用惯的小黑毛驴。即使整个世界的交通工具都用四个轮子了,他们仍会用这种四只小蹄的可爱动物。

在新疆,哈萨克人选择了马,汉族人选择了牛,而维吾尔人选择了驴。一个民族的个性与命运,或许跟他们选择的动物有直接关系。

如果不为了奔跑速度,不为征战、耕耘、负重,仅作为生活帮手,库车小毛驴或许是最适合的,它体格小,前腿腾空立起来比人高不了多少,对人没有压力。常见一些高大男人,骑一头比自己还小的黑毛驴,嘚嘚嘚从一个巷子出来,驴屁股上还搭着两搭裢(布袋)货物,真替驴的小腰身担忧,驴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驴骑一辈子也不会成罗圈腿,它的小腰身夹在人的两腿间大小正合适。不像马,骑着舒服,跑起来也快。但骑久了人的双腿就顺着马肚子长成括弧形了。

库车驴最好养活,能跟穷人一起过日子。一把粗杂饲草喂饱肚子,极少生病,跟沙漠里的梭梭柴一样耐干旱。

在南疆,常见一人一驴车,行走在茫茫沙漠戈壁。前后不见村子,一条模糊的沙石小路,撇开柏油大道,径直地伸向荒漠深处。不知那里面有啥好去处,有什么好东西吸引驴和人,走那么远的荒凉路。有时碰见他们从沙漠出来,依旧一人一驴车,车上放几根梭梭柴和半麻袋疙疙瘩瘩的什么东西。

一走进村子便是驴的世界,家家有驴。每棵树下拴着驴,每条路上都有驴的身影和踪迹。尤其一早一晚,下地收工的驴车一长串,前吆后喝,你追我赶,一副人驴共世的美好景观。

相比之下,北疆的驴便孤单了。一个村子顶多几头驴,各干各的活儿,很难遇到一起撒欢子。发情季节要奔过田野荒滩,到别的村子找配偶,往往几个季节轮空了。在北疆的乡村路上很难遇见驴,偶尔遇见一头,神色忧郁,垂头丧气的样子,眼睛中满是末世忧患,似乎驴心头上的事儿,比肩背上的要沉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