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饭(第3/5页)

我并不是反对全球化,我反对的是美国化的全球化和跨国资本化的全球化。500年前一船欧洲的廉价物品可以换取一船非洲的奴隶,现在一个波音的飞机翅膀可以在中国换取难以计算的棉花和粮食。全球化的经济不会带来全球平等的繁荣,贸易的自由化也不会带来公平的交易。这是因为少数人拥有了出价的权利,而绝大多数人连还价的权利都没有。当美国和欧洲的跨国资本进入第三世界的时候,并没有向这些国家和地区提供其核心的技术,他们只是为了掠夺那里的劳动力,这一点与当初的殖民者掠夺美洲和非洲的伎俩惊人地相似。就像当初的欧洲人把火器、铁器和酒带到美洲的印第安人中间,把欧洲的物资带到非洲一样,他们教会印第安人改穿纺织品制成的服装,教会非洲人如何使用他们的物品,当印第安人和非洲人沾染上这些新的嗜好的时候,却并没有学到满足这些嗜好的技术。于是非洲原有的生产力和物质文化被不同程度地摧毁,非洲可以用来与欧洲交换这些物资的只有他们的人口了,同胞互相残杀,部落战争不断,不仅没有保卫自己的非洲,反而促进了殖民者的奴隶贸易。在美洲的印第安人,只有森林里的皮毛财富可以换取这些自己不能制造的物品,于是印第安人的狩猎不再是单纯地为了获取食物,而且还要为换得白人的物品而打猎。印第安人的需求日益增加,他们的资源却不断减少,当欧洲的白人疯狂地拥入美洲定居以后,又导致森林里大量野兽的逃跑,使印第安人生活的手段几乎完全丧失,他们只能离开自己出生和埋葬着自己祖先的地区,因为继续生活在那里只能饿死,他们跟踪着大角鹿、野牛和海狸逃跑的足迹走去,这些野兽指引着他们去寻找新的家园。

在华盛顿的霍华德大学,我询问米勒教授的第二个问题是关于灵魂饭,这是黑人特有的料理,仅仅在词语上就深深地吸引了我。就像印第安人相信万物都有灵魂,非洲的黑人同样热情地讨论着灵魂,他们甚至能够分辨出灵魂的颜色,他们相信是和他们的皮肤一样的黑色。这是苦难和悲伤带来的信念,在华盛顿的一个黑人社区,阿娜卡斯蒂亚社区,我看到了一幅耶稣受难的画像,这个被绑在十字架上睁大了怜悯的眼睛的耶稣,并不是一个白人,他有着黑色的皮肤。

米勒告诉我,这样的料理具有浓郁的文化特征,是黑人在悲惨的奴隶贸易中自我意识的发展。灵魂饭的料理方式来自非洲以及美国南方黑奴的文化根源,同时又是他们被奴役时缺乏营养的现实。米勒反复告诉我,一定要品尝两种灵魂饭,一种是红薯,另一种叫绿。当我们分手的时候,他再一次嘱咐我,别忘了红薯和绿。

我在阿娜卡斯蒂亚社区的一家著名的灵魂饭餐馆,第一次品尝了黑人的灵魂饭。可能是饮食习惯的问题,我觉得自己很难接受灵魂饭的料理方式,可是米勒教授推荐的红薯和绿,却让我终生难忘。那一道红薯是我吃到的红薯里最为香甜的,确切地说应该是红薯泥,热气蒸腾,将叉子伸进去搅拌的时候可以感受到红薯的细腻,尤其是它的甜,那种一下子就占满了口腔的甜,令人惊奇。另一道绿显然是腌制的蔬菜,剁碎之后的腌制,可是它却有着新鲜蔬菜的鲜美,而且它的颜色十分的翠绿,仿佛刚刚生长出来似的。

后来我在几个黑人家中做客时,都吃到了红薯和绿。在过去贫穷和被奴役的时代,黑人在新年和圣诞节时才可以吃到灵魂饭,现在它已经出现在黑人平时的餐桌上。然而灵魂饭自身的经历恰恰是黑人作为奴隶的历史,它的存在意味着历史的存在。欧洲人的压迫,事实上剥夺了非洲人后裔的人类权益,美国的绝大多数黑人现在连自己原来的祖国都不知道,他们不再讲自己祖先的语言,他们放弃了原来的宗教,忘记了非洲故乡的民情。于是这时候的灵魂饭,就像谢姆宾·乌斯曼的声音——

今天,奴隶船这种令人望而生畏和生离死别的幽灵已不再来缠磨我们非洲。

戴上镣铐的兄弟们的痛苦哀鸣也不会再来打破海岸炎热的寂静。

但是,往日苦难时代的号哭与呻吟却永远回响在我们的心中。

这是漫长的痛苦,从非洲的大陆来到非洲的海岸,从大西洋的这一边来到了大西洋的那一边,从美国的东海岸又来到了美国的西海岸,黑人没有自由没有财产,他们只有奴隶的身份。《解放宣言》之后,又是漫长的种族隔离和歧视,黑人不能和白人去同样的医院;黑人不能和白人去同样的学校;黑人不能和白人坐在同样的位置上。他们的厕所和他们的候车室都与白人的隔离,在汽车上和船上,黑人只能站在最后面;只有在火车上,黑人才可以坐在最前面的车厢里,这是因为前面的车厢里飘满了火车的煤烟。一位黑人朋友告诉我:“我们的痛苦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