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第2/4页)

所以,当莫言让一只跳蚤爬进齐文栋母亲的阴道时,莫言不知道自己已经伤天害理了,他让一只跳蚤爬进了他们的母亲,即属于一个集体的母亲的阴道,而不是齐文栋一个人的母亲的阴道。

母亲的形象在很多时候都只能是一个,就像祖国只有一个那样。另一方面对于每一个个人来说,母亲确实也只能是一个,一个人可以在两个以上的城市里居住,却不能在几个子宫之间旅游,来自生理的优势首先让母亲这个形象确定了下来,就像是确定一条河流一条道路,确定了母亲独一无二的地位。于是母亲这个词语就意味着养育,意味着自我牺牲,意味着无穷无尽的爱和无穷无尽的付出,而且这一切当我们还在子宫里时就已经开始了。

所以当他们拒绝《欢乐》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欢乐》中母亲的形象过于真实,真实到了和他们生活中的母亲越来越近,而与他们虚构中的母亲越来越远。这里表达出了他们的美好愿望,他们在生活中可以接受母亲的丑陋,然而虚构中的母亲一定要值得他们骄傲。因为他们想得到的不是事实,而是愿望。他们希望看到一个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属于集体的母亲。这个母亲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但必须是美好的。而《欢乐》中齐文栋的母亲却是紫色的肚皮,弓一样的肋条,破烂的嘴巴。

在我们的语言里(汉语),几乎不可能找到另一个词语,一个可以代替或者说可以超越“母亲”的词语,母亲这两个字在汉语里显示出了她的至高无上。也许正因为她高高在上,母亲这个词语所拥有的含义变得越来越抽象,她经常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条著名河流的代名词,甚至经常是一个政党的代名词。而当她真正履行自己的职责,在儿女的面前伸过去母亲的手,望过去母亲的目光,发出母亲的声音时,她又背负沉重的道义,她必须无条件地去爱,她甚至都不能去想到自己。这时候她所得到的回报往往只是口语化的“妈妈”或者口语化的“娘”,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在现实中她可以得到儿女更多的回报,然而作为一个语言中最为高尚的典范,母亲这个词语是不应该有私心杂念的。

这就是人们为什么要歌唱母亲,被母亲热爱的人在歌唱,被母亲抛弃的人也在歌唱,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所歌唱的母亲,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是虚构的母亲了。事实上歌唱本身具有的抒情和理想色彩已经决定了歌唱者的内心多于现实,人们在歌唱母亲的时候,其实是再一次地接受了母亲所给予的养育,给予的爱,尽管这是歌唱者自己虚构出来的,可是这虚构出来的爱往往比现实中所得到的爱更为感人,因此歌唱母亲成为了人们共同的愿望,同时也成为了人们表白自己良知的最好时刻。

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到《欢乐》里来,当他们认为《欢乐》亵渎了母亲这个形象时,事实上是在对一种叙述方式的拒绝,在他们看来,《欢乐》的叙述者选择了泥沙俱下式的叙述,已经违反了阅读的规则,更为严重的是《欢乐》还选择了丧失良知的叙述。

所以我们有必要再来看看莫言的这部作品,这部在叙述上有着惊人力量的作品怎样写到了母亲。

作为母亲的儿子,作为《欢乐》叙述的执行者,齐文栋走上告别人世之路时,他的目光已经切割了时间,时间在《欢乐》里化作了碎片,碎片又整理出了一个又一个的事实,如同一场突然来到的大雪,在我们的眼前纷纷扬扬。

叙述语言的丰富变化和叙述事实的铺天盖地而来,让我们觉得《欢乐》这部不到七万字的虚构作品,竟然有着像土地一样的宽广。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双临终的眼睛里,发生在一条短暂的道路上,齐文栋走上自我毁灭时的重温过去,仿佛是一生的重新开始,就像他重新用头颅走过了母亲最坦荡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欢乐的漫长又短暂的阴道。

在齐文栋临终的眼睛里,母亲是瘦小的,软弱的,并且还是丑陋的,就像那个充满激情和热爱的段落里所展示的那样:肚脐眼积满了污垢,弓一样的肋条和破烂不堪的嘴。

应该说,这样的母亲正在丧失生存的能力,然而齐文栋所得到的唯一的保护就是来自于这样一个母亲。

齐文栋,一个年轻的,虽然不是强壮的,可也是健康的人,被这样的一个母亲爱护着。在这里,莫言用强壮的声音来讲述软弱的力量。这正是莫言对现实所具有的卓越的洞察能力,也是莫言卓越的叙述所在。

为什么一定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到天空呢?低着头时同样也能看到天空,不管他是用想象看到的,还是用别的更为隐秘的方式看到的,总之他看到天空的方式与众不同。而更多的人往往是在流鼻血的时候,才会被迫抬起头来去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