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第2/3页)

还在早些时候,我就对父亲说,我们走吧,这地方住不成了。庄稼长一寸就被土埋掉一寸,树越长越低,什么东西都落满了土。一开始人拿起啥东西都要嘴对着吹一吹土,无论吃的还是用的,后来土落厚了就用手拍打,再后来人就懒得动了,土落在头上脸上也不洗了,落在身上也不拍打了,仿佛人们认为人世间就是这般境地。连我父亲都已经认命,他说,儿子,我们往哪儿走啊?满世界都是土。我说不是的,父亲,我知道有些地方天是蓝的,空气跟我们以前看见的一样透明。在那里田野被绿草覆盖,土地潮湿,风中除了秋天的金黄叶子,没有一粒尘土。

父亲默然地看着我。

我们该走掉一个人,我说,总不能全让土埋在这里。

我说这些话时,一只一只的鸟正在飞离村子。有的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直直掉下来。地上已经没有路。

很久以后,父亲都坚持认为我走掉了,尽管家里其他人认为我被土埋掉了,他们知道我不好动,爱坐在墙根儿发愣,爱躺在地上胡想事情。最先被土埋掉的,就是这种人,他们说。

我父亲却坚信自己的看法。他说我正生活在一片没有尘土的蓝天下,他说我在那里仍旧没有忘记养成的习惯,拿起什么都要对着嘴上“扑扑”地吹两下,再用手拍打两下。

我们家总算走出去一个人。即使我们全埋掉了,多少年后,还会有一个亲人,扛着铁锨回来,挖出我们。

父亲这样说时,我就躲在家里的桌子底下,羞愧地低着头。

我常常躲在这儿听家里人说话。

又一年过去了。每年秋收结束后,我父亲总会说这一句话。那时天已经黑了,家里人全待在屋里,收回的粮食也堆在屋里。一家人黑黑坐着,像在等父亲再说些什么。有人等着等着一歪身睡着;有人下炕去喝水,听见碗碰到水缸,外面“簌簌”在落土。我在他们全睡熟时,爬上炕沿,看见以前睡觉的地方,放着两麻袋粮食,安安静静,仿佛我还躺在那里,一夜夜地想着一些事。我试着咬开一只麻袋,一半是土一半是麦子。

有时我听他们商量着,如何灭掉家里这一窝老鼠。他们知道老鼠洞就在桌子底下,他们在睡觉前,听见桌子底下的动静,说着要灭老鼠的事,说着说着全睡着了,从来没有人动手去做。猫在刚开始落土时就逃走了,村里的狗也逃走了,剩下人和牲畜,牲畜因为被人拴住没有走掉。人为啥也没走掉呢?

我父亲依旧在半夜上房扫土。不是从东墙的梯子,而是从天窗直接爬到房顶。门和窗户都被土埋掉了。父亲上房后,先扛一把锨,在昏黄的月光里走遍村子,像我数年前独自走在有一窄溜月光的村巷。村子已不似从前,所有房子都被土埋掉一大半,露出的房顶一跨脚就能上去。我父亲趴在一户人家的天窗口,侧耳听一会儿里面的动静,又起身走向另一家。当回到自家的房顶“刷刷”地扫土时,依旧有一只鸟站在背后的矮树梢上,“啊、啊”地对他大叫。

那已是另一只鸟了。

我父亲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变成老鼠。

我原想变成一只鸟飞走的。

还在早些时候,我就对父亲说,我们飞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时道路还没有全部被沙子埋没。在人还可以走掉时,人人怀着侥幸,以为土落一阵会停。

不断有鸟飞过村子。有的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一头栽下来。更多的鸟飞过村子,在远处一头栽下来。可能有个别的鸟飞走了。

我在那时变成了鸟。

一只一只鸟的命,从天上往下落。在它们未坠落之前,鸟的命是活的。鸟的惊叫直冲云霄。它们还在空中时,我能接住它们的命往下活。我那时已经在土里了。家人说得对,我确实被土埋掉了。我坐在墙根儿打了个盹儿,或许想了一会儿事情,身体就不见了。在土埋住我的眼睛前,我突然看见自己扇动翅膀,看见自己翅膀的羽毛,黑白相间,很大的一双翅膀,悠然伸展开。我被它覆盖,温暖而幸福地闭上眼睛。

接下来是我的翅膀上面,那双鸟眼睛看见的世界。我并没有飞掉,只是在那一刻展开了翅膀。

以后的日子多么漫长,一年一年的光景从眼前过去了。在一只鸟的眼睛里,村庄一层层被土埋掉。我的家人只知道,屋旁日渐低矮的树梢上多了一只鸟。他们拿土块打它,举起铁锨撵,它飞出几米又回来,见了家里的谁都“啊、啊”地叫。后来他们就不管它了。

他们在那个昏黄的下午,发现我不在了。那时他们刚从地里回来,在院子里拍打身上的土、头上的土。多少年后他们都不知道,这院房子一半被天上落下的土埋掉,一半被他们从身上抖下的土埋掉。村里有房子的地方都成了一座座沙土丘。他们抖完土进到屋里,很快发现我不见了。不知从哪时开始,每天收工回来,家里人都要相互环视一遍,确认人都在了才开始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