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

一年冬天,被野户地人报复过的胡三回到村里,老得不成样子。他的车剩下一边轱辘,另一边由一根木棒斜撑着,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印子。马也跛着腿,皮包骨头。几乎散架的车排上放着几麻袋陈旧苞谷。他的车一刻不停地穿过村子,我们想跟他说句话,打声招呼,都已经来不及。

这个人许多年前跑顺风买卖时,骗过一个叫野户地的村子。那时他还很年轻,根本没想过这个村庄会报复。事情很简单,一次他路过下野地时,见那里的人正在收获一种纽扣般大而好看的果实,便停车问了一句。

这叫蓖麻,专门榨油的。机器加上这种油能飞上天呢,那里的人说。

人要吃了会不会飞起来呢?胡三觉得这东西不错,就买了两麻袋。原打算拉回虚土庄,半路上嚼了几粒,满口流油,味道却怪怪的,不像人吃的东西,便转手卖给了野户地。

野户地人对这种长着好看花纹、大而饱满的果实一见钟情。加上胡三介绍说,这种东西能榨油,产量高得很,一亩地能收几千公斤,便全买了下来。

第二年,野户地的田野上长满了又高又大的蓖麻。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好看高大的作物,一村人怀着兴奋与好奇,看了一夏天的蓖麻开花,在扇面大的叶子下乘了一夏天的蓖麻凉,接着在蓖麻壳“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中开始了收获。几乎每家都收了好几麻袋蓖麻籽。

可是,这种作物的油根本不能食用,吃到嘴里味道怪不说,吃多了还肚子疼、头晕、恶心。喂牲口,牲口都不闻。

野户地人第一次遭人欺骗,他们把往年种油菜、葵花、胡麻的地全种上了不能吃的蓖麻。整个一年,村里人没有清油炒菜、做饭,家家的锅底结着一层黑糊锅巴。他们咽不下这口气,全村人聚在一起,想了一个报复胡三的办法。

办法是村会计想出来的。

会计说,我粗算了一下,这一年我们至少有三十个整劳力,耗在种蓖麻上,加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三十年。我们也要让胡三付出三十年时间。

对,胡三让我们白种一年地,我们让狗日的白活三十年,村民们说。

从虚土庄到野户地,刚好一整天的路。早先人们大都以这种距离建村筑镇,天亮出发,天黑到后达另一个村庄。睡一夜,第二天早晨再启程,依旧在天黑前,远处的村庄出现在夕阳里,隐约听见狗吠、人声,闻见夕烟的味道,却不能一步踏入。总还有一截子路,走着望着天黑下来,啥都看不清时进入村子,路两旁的房子全埋入夜色,星空低贴着房顶,却照不亮那些门和窗户。月亮在离村庄十万里的地方,故意不照过来一点儿光亮。只有店铺的木柱上吊一盏马灯,昏昏的,被密匝匝的蚊蝇飞绕。或者根本没店铺,村子一片黑,谁家都不点灯,都知道一辆远路上的马车进村了,不会跟他们有啥关系,只是借住一宿,天一亮又上路了。谁也不愿知道过路人是谁。过路人也不清楚自己经过了怎样一座村子。守夜人那时还没醒来。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清点人数的那个人,也回家睡觉了,过路人像一阵风经过村子。

那时候,总有一些人,一座村庄一座村庄地穿越大地。许多人打算去远处生活,当他们走累了,天黑后在一片看不清的地方睡下,第二天醒来也许有人不想走了。这个村庄无缘无故地多出一个人。可能晚上的一个梦使人留下来,也可能人觉得,从天亮到天黑,已经足够远。再走也是一样的,从天亮走到天黑。那时村子间大都一整天的路。后来人多起来,村子间又建起村子,挨得越来越近,人就很少走到天黑。处处可以留宿,没有远方了。天黑成了一个难以到达的地方,天黑后天亮又变成难以熬到的远方。

还有时整座村庄载在马车上穿越大地,家具、木头、锅碗、牛羊草料,车装得高高的,人坐得高高的,老远就看见一座村庄走来,所经的村子都会让开路,人躲在墙后,让人家快快过去。哪个村庄都不敢留这样的车马,连过一夜都不敢。

胡三是这些远行客中的一个,赶一辆马车,几乎走遍了这片大地上的所有村落。他不像那些人,走着走着被一个夜晚或村落留住,忘记最初向往的去处,忘记家。他总是走着走着就回到自己的村子。有时他还想往前走,可是,车和马已踏上回返之途。他全不知觉,一觉醒来,马车停在自家院子。

这样的日子好像没有边际。有几年胡三跑东边的买卖,拉上虚土庄的麻和麦子,到老奇台,换回盐和瓷器。另一些年他又做西边的皮货生意。他都已经忘了给野户地卖过蓖麻籽的事。有一天,很偶然地,从野户地那边过来一个人,也是天黑后走进村子,敲开胡三家的门,说要买些苞谷种子。去年冬天雪落得薄,野户地的冬麦全冻死了,现在要补种苞谷,全村找不出半麻袋种子,离野户地最近的村庄是虚土庄,在虚土庄他们只认识胡三,所以求胡三帮个忙,买几麻袋苞谷种子,还先付了一笔定金,要胡两天内务必备好货运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