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一个人(第2/4页)

周作人自己坚定地认为:“鲁迅的《伤逝》不是普通恋爱小说,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的。”

周作人反复引用: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之后,关于鲁迅的一切,周作人都尽量回避,甚至包括鲁迅的死。关于鲁迅的死,周作人写的是他和鲁迅共同的母亲鲁老太太:“我还记得在鲁迅去世的时候,上海来电报通知我,等我去告诉她知道,我一时觉得没有办法,便往北平图书馆找宋紫佩,先告诉了他,要他一同前去。去了觉得不好就说,就那么经过了好些工夫,这才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看情形没有什么,两个人才放了心。她却说道:‘我早有点料到了,你们两个人同来,不像是寻常的事情,而且是那样延迟尽管说些不要紧的话,愈加叫我猜着是为老大的事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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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国民政府塌台,关了三年的周作人被放出来,只写了二十八个字,一首诗:“一千一百五十日,且作浮屠学闭关,今日出门桥上望,菰蒲零落满溪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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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是一个好吃的人。

周作人和其他老一辈艺术家不一样,周作人不是一个好色的人。通常,艺术就是色情,艺术家好色,大艺术家特别好色,周作人却一点也不。好在周作人还好吃、爱古董,否则就更难解释他的艺术成就了。

周作人八十岁前后时写《知堂回想录》,充满了对各种吃食的口水。在兵荒马乱的路上,记得“路菜”:“最重要的是所谓的‘汤料’,这都(是由)好吃的东西配合而成,如香菇、虾米、玉堂菜(京冬菜),还有一种叫作‘麻雀脚’的,乃是淡竹笋上嫩枝的笋干,晒干了好像鸟爪似的。”考场上,记得吃食:“这一天的食粮原应由本人自备,有的只带些干粮就满足了,如松子糕、枣子糕、红绫饼等,也有半湿的茯苓糕,还有咸的茶叶鸡子,也有带些年糕薄片。”在学校里,记得吃食:“早晨吃了两碗稀饭,到十点下课,往往肚里饿得咕噜噜地叫,叫听差到学堂门口买两个铜圆山东烧饼,一个铜圆麻油辣酱和醋,拿着烧饼蘸着吃,吃得又香又辣,又酸又点饥,真比山珍海味还鲜。”到了北京,就是对北京以饮食为代表的粗鄙生活的无情嘲讽:“说到北京的名物,那时我们这些穷学生实在谁也没有享受到什么。我们只在煤市街的一处酒家,吃过一回便饭,问有什么菜,答说连鱼都有,可见那时候活鱼是怎么难得而可贵了。”

我觉得写北京最深刻的一句话是周作人写的:“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在北京待了接近三十年,我常常纳闷,这样一个草木丰美、山水俊逸、历史悠长的地方,怎么就这么不讲究呢?

我相信周作人在饮食上的真诚,而且在很大程度上猜想,在民国时代,江浙的饮食水平极其高,甚至世界领先。佐证是周作人对日本餐饮的最高评价就是和家乡相似:“有些东西可以与故乡的什么相比,有些又即是中国某处的什么,这样一想就很有意思。如味噌汁与干菜汤,金山寺味噌与豆板酱,福神渍与酱咯哒,牛蒡独活与芦笋,盐鲑与鳓鲞,皆相似的食物也。”

今天的日本是美食的集中地,东京是世界上米其林三星餐厅数目最多的城市。“二战”前日本的餐饮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如此想来,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江浙一带的吃食得多好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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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是一个蹩脚的诗人。

周作人写的白话诗是这个样子的:

雪愈下愈大了,

上下左右都是滚滚的香粉一般的白雪。

在这中间,好像白浪中漂着两个蚂蚁。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祝福你扫雪的人!

我从清早起,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谢谢你。

好在民国白话诗整体水平不高,让周作人的白话诗不至于显得差得离谱。

周作人写得最好的旧体诗是这个样子的:

五十自寿诗

之一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之二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

我喜欢周作人五十岁生日时的心态:不管世事如何,在家出家、玩古董、儒释混杂、看草、咬蒜、说鬼、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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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是一个平实地描述了民国的人。